舅舅就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呆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万里,眼神中渐渐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晕。被这双眼睛盯着,徐万里有种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又冷又痒,非常不舒服。
舅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视线突然越过肩头,瞬间,神情变得惶恐不安。他张大嘴巴,喉结骨碌碌地上下翻滚,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奇怪响声,好像在嘟哝着什么。
徐万里很是奇怪,立刻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向身后望去。
后面是迎街的店门,挂着一条厚重的黑色棉门帘,门边泛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木头镜框。镜面凸凹不平,结满了污秽,不但裂开了一条口子,还附着薄薄的水雾,令舅舅的脸孔随之扭曲变形。
或许是由于角度问题,看着看着,徐万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镜中的那个“舅舅”才是真实的。而且他那双眼睛还微微闪光,无论怎么移动角度,都始终在盯着你。
徐万里越看心里越发毛,更是有些不耐烦,回过头问舅舅:“英石,你到底想说啥?什么他们还在,他们到底是谁?”
舅舅用力吞了口唾沫,嘴角抽搐几下,嘴唇张合着,好像要说话,但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剧烈抖动着,呜呜哭了起来。
那个寒冷的冬日深夜,那个破旧的小饭店中,舅舅涕泪横流地哭了很久,无论徐万里怎样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讲下去。
此后,舅舅擦干眼泪,也不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大口喝酒,时不时地抬起头,两眼通红,呆呆地望向对面的镜子,神情木然至极,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还在,他们还在……”
凌晨一点半,小饭店打烊,舅舅已喝得不省人事。徐万里雇了辆三轮车,把酩酊大醉的舅舅送回招待所,又跟服务员合力架着他,来到所住房间,将他放在床上。
为了能让舅舅睡得舒服些,徐万里脱去舅舅的鞋袜,又解开衣扣,翻过身体,扯住袖子拉了下来。
盖被子时,徐万里无意中发现,舅舅的白背心下面,好像有一小块模糊的阴影。
如果不是因为徐万里的好奇心,或许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但在当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往下拽了拽,他忽然发现,在舅舅的后背正中,有一张小小的人脸。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正面肖像,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描绘得惟妙惟肖,头发乌黑,嘴唇红润,五官清晰,表情丰富,既像惊讶,又像迷茫,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水润灵动,仿如一个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徐万里“咿”了一声,急忙坐在床边,俯身低头去看,端详了半晌,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因为他发现,头像居然是舅舅的模样。
徐万里惊奇之余,伸手摸了摸,皮肤光滑温暖,毫无凸起下陷之感,色彩匀称地渗进肌肉组织,应该是文上去的。
徐万里摸着下巴,心中的好奇膨胀到了极点,看来这是舅舅找人做的一个文身啊,可怎么文在了后背,又是这么一小块自己的脸呢?
听舅舅打起鼾声,徐万里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就给他盖好被子,关门悄悄退了出去。
徐万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洗漱之后,一头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整夜都没睡踏实,脑中尽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孙英石举止怪异,明显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他为何那般惊恐?他口中不断念叨着的他们又到底是谁?还有那个古怪的人脸文身,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文在后背?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早晨,徐万里去食堂吃饭,没有看到舅舅,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就去房间寻找。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向她一打听,舅舅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去了。
上午九点半,创作组召开每天例会,汇报当前工作进展,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方案。徐万里还是没有看到舅舅,向负责人询问,才知道舅舅一大早就请假回家了,理由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是胃溃疡犯了。
此后半个月,舅舅一直没有回创作组,更无任何消息传来。当年也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联络,外加工作太过繁忙,徐万里也没顾得上追问此事。
说到这里,徐万里突然停住了,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拨了拨茶叶,低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室内极静,只有徐万里的啜水声,一声一声地回响着。
徐万里的这番叙述,完全没有半点恐怖成分,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听得不寒而栗,舅舅惊恐的表情历历在目,就如亲身经历一般。尤其是那张人脸,更是一再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此时,我已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按照之前的猜测,舅舅是在后期找人文的身,目的在于暗示红木板的藏处。可万万没想到,文身竟然是一进入创作组就存在的,那就只能说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而且人皮战士明明身穿军装,怎么徐万里却在同一位置看到一张脸,难道是分为两次文成?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额角又开始隐隐发疼,好像里面有一根尖锐的东西,一蹿一蹿的,拼命地试图要钻出来。
我一把抓过茶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早就凉透的茶水,试图让燥热的思绪逐渐恢复冷静。
1986年,1986年……那年我刚好五岁,基本也懂事了,还能有些模糊的记忆。我好像听母亲说过,舅舅自从参加创作组后,在那三年里根本就没有回过家,所以他一定是对徐万里说谎了。舅舅为何佯称生病,擅自脱离创作组半个月,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寻找口中的“他们”了?
各种疑问如奔腾的水流,从四面八方齐齐灌入脑海,彼此碰撞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混沌旋涡,我置身其中,除了被动地追随旋转,完全无能为力。
不知何时,屋外飘起了大雪,天色暗沉,室内也随之阴冷下来。北风呼啸着,猛烈地抽打着窗户,玻璃被震得呜呜作响。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猜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徐万里拍了下大腿,说了句老糊涂,起身点亮客厅大灯,又打开空调暖风,从里屋喊出老伴,让她赶紧下厨烧菜,说要留我在这里吃晚饭。
彼此换过一杯新茶,徐万里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几口,接着说:半个月后,舅舅突然回到创作组,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但精神状态却好了许多。面对他的询问,舅舅说是去治胃病,对于后背上的人头图案,则一口咬定是徐万里看花了眼。甚至连那天晚上喝酒的事情,舅舅都概不承认。
徐万里老大地不乐意,指着舅舅的鼻子,气呼呼地说:“你少跟我扯淡,我又不是老糊涂,也没喝高,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呢。你小子那天晚上神神叨叨的,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你要还认我是你的老师,就别瞒着我。”
舅舅撇了撇嘴,哈哈大笑,双手一摊,满脸无辜地说:“老师,您一定记错了,我不会喝酒,您又不是不知道。”
到最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气氛弄得很是尴尬。舅舅斜眼瞧着徐万里,冷笑一声,沉着脸说:“您要是不信,咱就扒光了看看。”他当场脱去上衣让徐万里检验。只见后背一片光滑,哪里有什么人脸,就是瘢痕色痣也不见一个。
说到这里,徐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犹豫道:“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见的,确实有……有一张人脸图案,和英石……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
徐万里沉默了,双眉皱在一起,不停地揪胡子,又连连摇头。看他的模样,似乎时至今日,仍对当年那件事有着深刻的怀疑。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只是呆呆地坐着,感觉脑子根本无法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究竟是徐万里真的老眼昏花看错了,还是舅舅在那消失的半个月里找人洗掉了文身?
细细一想,不对,不对,如果照这样推测,舅舅肯定在后期又重新补文,偏偏文了个全身战士的图案。如此反反复复,麻烦不麻烦先不说,他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赶紧从包里拿出相机,调出舅舅的人皮战士照片,递到徐万里面前,说:“徐老,您看看,是不是这张脸?”
徐万里只看了一眼,身子就猛地晃了晃,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对……对……就是这张脸,不管你怎么动,都好像在看着你,我绝没记错……可……可是那会儿我看到的,根本就没有身体啊。”
说着,徐万里手拄拐杖站起身,绕到我后面,指头轻轻点着我的后背,几乎将嘴唇贴在了我的耳朵上,压低嗓门,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这里,是这里,那张脸……就在这里……”
他呼呼地喘息着,嘴里喷出的热气直灌我的耳孔,让我觉得极是刺痒,却又不敢乱动。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料,后背触觉依旧十分敏感,徐万里的指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力道逐渐在加大,角度没有丝毫偏差,清楚地告诉我,这里就是舅舅被人割皮的位置。
我直挺挺地坐着,使劲摇了摇头,努力集中精神去分析:看来目前只有一种可能,舅舅最早确实文了一张人脸,洗去后又文上一个全身战士,而且脸面保持不变,都是他自己的模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舅舅在人脸下面补文了一个身体。可还是那个问题,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实在是让人难以揣度。
重新坐好后,我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相机中的“舅舅”。“舅舅”也茫然地看着我们,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外面狂风呼啸,室内却更显静谧,只有厨房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锅勺撞击声。
我看着徐万里,他也看着我,足足对视了十几秒,然后同时摇头苦笑。
突然,徐万里“嘿”了一声,猛拍椅子扶手,好像想起什么事。他小声说了句“跟我来”,起身抓住我的手,拄着拐杖,快步走进书房。
那间书房面积不大,也就五六平方米,靠东墙却立着一个非常巨大的木头书架,直顶天花板,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四层挡板上,排放着各式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其余三面墙壁,则悬挂着一幅幅的水墨画作。
徐万里在书架前站定,反手把拐杖递给我,慢慢地弯下腰,伸手拉开最下层的柜门,从里面抱出一大摞薄薄的小册子,回身轻轻地放在写字台上。
我扫了一眼,发现那是普通的日记本,塑料封皮红红绿绿,十分破旧,落满了厚厚的积尘。印花图案或为花朵,或为人像,都是那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土到掉渣的造型。内页卷边泛黄,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徐万里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用衣袖抹去尘土,坐在椅子上,指端蘸着唾沫,逐页慢慢地翻看。他偶尔停顿沉思,眉头牵扯抽动,眼神游移不定,仿佛在回忆当年的往事。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知道他的用意。
很久,徐万里耸了耸肩,好像突然醒过神,起身急急掩上门,回来指着那个日记本,一字一顿地说:“没几天,创作组带我们这些人去苏联进行考察,英石和我住在一个房间,我……我记下了他每晚说的梦话……”
“梦话!什么梦话?”我心里犯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秘密,怎么又扯到了梦话,难道舅舅在梦中透露过什么隐情?
徐万里目光深沉,慢慢地点了点头,把日记本递到我手里,说:“这是英石那些晚上的全部梦话,我一个字都没敢漏,你好好看看吧。”
我捧着那个日记本,看到封皮表面沾着淡淡水渍,在一点点地蒸发消失,那是徐万里手里的汗。我嗓子眼开始发涩,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似乎只要翻开日记,谜题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我努力定了定神,打开日记本,在徐万里的指点下,迅速翻过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全是平淡的、没有故事的随行过程,一直翻到抵达苏联的那一天。
根据解放军总政治部的要求,当年全景画创作组曾在前苏联的莫斯科、伏尔加格勒两地考察一个月,那部分日记不多不少,正好是30篇,其中记录舅舅梦话的有13篇之多。
日记由墨蓝色钢笔水写成,因为年深日久,褪色非常严重,字迹更是潦草凌乱,甚至上下错行脱漏,十分难以辨认。徐万里小声告诉我,这是因为时常在深夜书写的缘故。
听到他深更半夜还起床写日记,我立刻意识到这里面记载的东西肯定非比寻常,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带动书页哗哗抖动。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凝神缓缓翻看着。
那些文字支离破碎,语序混乱,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通篇都是“他们还在……”“他们看着……”“他们为什么……”等等,只有主语,没有谓语,也不知道到底要讲些什么。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每篇日记中又夹杂着同样一个词汇——金子。
二十多年前的日记中,通篇都是不知所云的文字,如果说那是舅舅睡梦中的呓语,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金子”呢?我立刻粗略地统计一下,十三篇日记中总共出现了四十二次金子,莫非这就是其中的古怪?
听我发问,徐万里眼睛亮了亮,指着那日记本,用力点点头,轻声告诉我,当时他也以为自己听差了,曾一再仔细倾听,确实是金子。尤其是连续十三个夜晚,根本不可能是误听。而且每次提到这个词,舅舅在睡梦中的语调立即变得高亢凄厉,浑身剧烈颤抖,甚至哽咽哭泣,似乎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不过……
话到此处,徐万里突然顿住,嘴唇嚅动了几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多次,指节嘎嘎作响,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
“不过什么?徐老。”看到他这怪异的表现,我心头紧缩,立刻追问了一句。
徐万里稍作犹豫,指头捻动书页,快速翻到第十三篇日记,指端移到结尾处,“不过在这里,你舅舅总算说了一句相对完整的话。”
我赶紧低头看去,果然,在那篇日记结尾处,清楚地写着:“他们一定会出来的,一定会出来的……”
我皱了皱眉,说:“徐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会出来?”徐万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英石说梦话,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
出来!他们要从哪里出来呢?我在心底画了个问号!
看完那十三篇日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门缝间飘来了诱人的饭菜香味。我慢慢合上日记本,半天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急剧地翻涌着。
舅舅睡梦中的只言片语,朦朦胧胧让我想到了一些什么。结合最初调查的种种迹象分析,舅舅应该是在锦州采风时,在古塔或者大广济寺中,发现了某个秘密,其中涉及金子。所谓的“他们”,或许是另外一些知情人。可什么叫“他们一定会出来的”,就有些难以猜测了,难道那些人一直待在古塔里面?
想到这里,我后背猛地涌起一股寒意,身子哆嗦起来,呼吸也有些困难,千年古塔的内部,莫非囚禁着某些人?
不可能!我使劲捏了下大腿,强行压住这个怪念头。同时,却又感到万分困惑,舅舅始终没有提及红木板和文身,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暂时抛下这些荒唐念头,我又问徐万里,当年参与创作全景画,来自沈阳方面的画家还有哪些人。
徐万里捋着胡子,两眼望向天花板,稍作思索,慢慢地告诉我,连他在内,一共有十四人,都是鲁美的老教授。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大部分人都已经离世,还有两个去了国外,早已失去联系,估计也该作古了。自己能撑到今天,也算是命硬吧。
听他这么说,我一下子泄了气,心头万般沉重,看来这条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在徐万里家中吃过晚饭,我跟他又谈了许久,也没聊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看老人神情倦怠,有些支撑不住,我嘱咐他保重身体,然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楼道门,一阵强风裹着雪花吹来,直接冲进口鼻,几乎喘不上气,好不难受。我立刻转回身,咳嗽几声,揉揉鼻子,翻起皮夹克衣领,顺势向上瞥了一眼。
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徐万里家的窗前,头部微微歪斜,两手撑住窗框,好像在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雪白的灯光从那人身后照来,身形显得漆黑暗淡,如同一幅水墨画。隔着距离我无法看清楚面目,不过从体态轮廓来看,显然是徐万里。也许他发现我回头看去,徐万里两手一合,迅速拉上窗帘,转身走开,随后灯光便熄灭了。
我怔怔地望了片刻,用力摇摇头,顶着风雪,慢慢走出小区。
当时正是晚上十一点半,天色深黑,大雪凶猛,风势却已转弱,路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街面空如旷野,看不到任何行人车辆。
我心绪烦乱,也不想打车,只是环抱肩膀,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向前蹭着,不断回味徐万里的那些话。耳边除了落雪声,四下异常安静。
头顶路灯的光芒沉沉泄下,满目尽是昏黄,视线受大雪阻隔,远处景致一片模糊。脚下是咯吱咯吱雪层碎裂的轻响,脑子也一刻未闲,本以为这次能有所收获,却平添了更多的疑惑。
指甲大小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落,打在皮夹克上,啪啪乱响,又崩散开来。我越走越冷,身子几乎被冻僵,脚尖又麻又疼,实在有点扛不住,就停住了脚步,合计着找辆出租车。可就在驻足的瞬间,我突然听到一声微小的怪异响动。
声音起于身后,极为短促微弱,几乎是随着我脚步的停滞而随即湮灭。在刹那间,我就辨明了这个响动的来源。
那是人脚踩在雪层上发出的,而且仅仅是踩实后的余音,然后就立即站住了。
我心脏怦怦狂跳,猛然意识到,有人在跟踪我!
本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可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我在心里飞快地猜测:是谁呢?国安方面派来的特工?不,不可能,他们只负责保护小唐,我无非是捎带脚沾沾光。如果不是他们,那就一定是幕后黑手,看来他们还是追到了沈阳。
这些想法的产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容不得去做细致分析,我立即把转头的动作稍加调整,尽可能伪装得自然,顺势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我装作借亮,把胳膊上抬到眉前一个特别的角度,路灯光线刚好呈45度斜斜射下,身后的状况通过表盘反射,基本可以看个大概。
圆圆的表盘上,朦胧地映照出后面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点点雪花随风飘洒,不断地落在那个人的头上、身上……
我是搞刑事犯罪现场勘验出身的,对距离、方位拿捏得很精准,虽然表盘反射的身影模糊,但结合当时的光线投射角度、目测距离和天色明暗度,我心里稍作测算,就预估出了这个人的大致身形:一米七左右,和我差不多等高同重,在男性中算是瘦弱型选手,彼此相距大概有十五六米。
见黑影默立不动,我慢慢放下手腕,心思电转,看来自己又被跟踪了。我本想装作打车时借机观察,可心思一转,决定还是要抓个活的。
我假装往手里呵气取暖,然后拔腿继续朝前走,精神却高度紧张,眼珠子乱转,不停地向四下张望,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与地点。
那天的雪下得实在太大了,雪花片片坠落,速度快到吓人,连成无数条粗长的白线,笔直地射向雪层,发出**的轻响。远处不时划过几缕微弱的光,紧接着便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周围却显得异常空阔安静。
我刻意降低呼吸频率,双手插进衣兜,高抬腿轻落脚,努力控制双足踩踏的力度,尽量不弄出过大的声音,同时侧耳细听身后的动静。
很快我就发现,在我脚掌起落间,黑影几乎与我保持同样的步速,落地的足音短促有序,非常微小。
我使劲吞了口唾沫,心里逐渐忐忑起来,这是典型的雪夜追踪术啊。记得上大学时,在《警务实战课》上学过,雪夜追踪有个要领,就是务必要把脚落在前人足迹之内,这样既可以消除自身发出的声音,又可以最大限度地掩藏行迹,看来这人应该是一个跟踪高手。
缓缓向前走着,我尽量保持头部不动,双眼却急速地扫视着四周,心念乱转,分析着目前的形势,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制住他。
约莫又走出二百余米,我看到路边有一个街心花园,外围没有设置护栏,里面种植着各种松柏,高大茂盛,黑压压的枝条上挂满了积雪,早已不堪重负,凌乱地伸到路旁。前方不远处,向右有一条岔道。
我马上有了主意,立刻从兜内掏出手机,边走边胡乱地虚按十一下,并有意制造肩胛的耸动姿态,防止后面那人判断出我的真实意图,最后一下则长按住#号键,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我将手机扣在耳边,略微等待数秒,然后稍稍提高嗓门,装作急迫地说:“喂……嗯……是我啊……才出来……真倒霉,打不着车。这破天儿太冷了,冻死我了。”说话间,我加快步速,转进了那条岔道。
余光瞥见树木足够掩映,我马上停住脚步,足跟轻轻一拧,无声地转回身,直直地站在雪中,迅速将手机放好,就等着守株待兔了。
当时我自认为设计得天衣无缝,今天回头再想想,我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犯了武断自信的老毛病。
站定后,我死死地盯着路口,攥紧双拳,身体微微下蹲,绷紧全身肌肉,摆出攻击的姿势,蓄势待发。可等了十多秒,我却发现怎么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心里刚刚涌起一点儿怀疑,随即就醒悟过来,黑影追踪我的脚步,同样也在倾听,拐弯后我忽然不动,声音跟着消失,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肯定也是停下了,甚至早已脱逃。
我暗骂自己猪脑袋,怎么能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决定不能放过眼前这个绝佳的机会,双足一发力,身子纵起,朝路口转折处,斜着飞跑出去。如此既可以看到迎面的情况,又能预留距离,防止对方埋伏攻击。
可放眼一望,我又愣住了,只见长长的人行道上,路灯光线昏黄暗淡,雪花纷扬撒落,除了两溜蔓延而来的足迹,哪里有人呢?
我去,这小子飞了不成?我又惊又急,赶忙跑过去,蹲下身子,低头仔细观察地面的足印。
转角的第一个足印,足尖朝前,大概在三十七码左右,看鞋底花纹形状,是我留下的,没什么问题。第二个依旧如此,也没什么问题,第三个……第四个……我逆着足印,向后蹲着慢慢蹭去,直到第十七个足印,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个足印的边缘撑裂扩大,呈现出明显的叠加形态,凹陷处花纹凌乱破裂,说明黑影曾经踩踏过,再看看第十八个,也是如此。
我慢慢站起身子,原地活动着麻木的双脚,抬手掐住额头,心中茫然不解,难道那个黑影跟踪到这里,就凭空消失了?
突然,我好像想到一些什么,赶紧跪在地上,低头继续观察。只见这个足印内部右侧边缘,有着很大的倾斜角度,伸出手指轻轻一碰,雪末子非常酥松。足掌部位略微加深,足跟部位却很是浅淡,看来这个人应该向右侧转过身,所以才留下了如此形态的足迹。
看到这里,我心头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了。可还来不及细想,我的眼角余光已然瞥见花园树丛中,恰好有个内凹的空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直挺挺地站在里面,路灯光线斜斜地射过去,他身体中段部位有一道狭长的亮光,正在快速上移着……
刀!
瞬间,黑影已迅猛地冲出来,碰到的枝条哗哗乱响,枝条上的积雪被撞得簌簌下落。他冲到我身前,扬起的手臂猛然落下,刀子划出一道醒目的弧形闪光,直直刺向我的面门。
我们相距太近,猝不及防,我蹲在地上,雪厚路滑,根本无法借力,眼看这把刀就要刺在我的脸上,吓得我冒出一身的冷汗。
然而在这危急时刻,身体潜能却陡然激发,我双手往地面一推,朝旁边滚出去,一下子落在外侧的自行车道上。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路石上,生疼无比,眼前金星乱闪。
没等我站起身,黑影又冲了过来,抬起右脚,朝我面门猛踹下来。我使劲偏头侧身,避过了要害,肩膀却重重地挨了一脚,顺势向马路中央滚出好几米。情急之中,我顺手抓起两把白雪,用力在掌心攥实,使劲向他抛去。
那人用胳膊一挡,两团雪球打在上面,啪啪两声,碎雪散乱纷飞,瞬间形成一个小型屏障。见黑影身子一顿,我一骨碌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正面相对。
借着头顶路灯的光芒,我此时才看清:小平头,鹰钩鼻,刀条脸,居然是那晚在小凌河边与我厮打的矮个男子。
虽然对他的身份感到吃惊,但更让我不解的是,之前看他比较笨拙,怎么现在又这么灵巧,而且还掌握了极端高明的追踪术。
眼看他再次举刀冲来,我知道赤手空拳肯定干不过,转身撒腿就跑。矮个男子紧追不舍,手中的刀不停地挥舞着。
暗夜大雪,街道空寂,我们一前一后奔跑着。雪花落在脸上,随即被热汗烫化,彼此的喘息清晰可闻,脚下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急速碎裂声。
有好几次,我都险些被他撵上,冰冷的刀锋贴着耳边掠过,头发随之簌簌断落,要不是闪得快,估计早就被扎死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沿街玩儿命地狂跑,张嘴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被一股股地抽进肺中,火烧火燎地难受。
跑了好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我心里急得大骂,沈阳什么破治安,大街上追着砍人都没警察管吗?可突然又想到,以前是我追他,现在是他追我,何况我本身就是警察,这还真是够讽刺啊!
路上偶尔开过几辆车,可看到这个场面,不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忙,而且全部加速离去,气得我在心里直骂:也他妈的不怕翻车。
跑了足有小二里地,剧烈狂奔之下,我体力衰减严重,实在累得不行,心脏怦怦狂跳,胸口疼得要爆炸,都快岔气了。
突然,我看到前方有一群筒子楼,破旧矮小,密密匝匝,一片黑暗。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去,七拐八弯,冲入一个漆黑的楼道内。
跑进封闭空间,原本是逃避追击的大忌,但我依旧这么做,却是另有打算。之前我已认定,这类老楼疏于维护,走廊灯肯定都已损坏,所以曾仔细记下周边情况和前行路线,提前闭了一会儿眼睛,等冲入楼道后才睁开,也就不会感到异常黑暗。
自觉脚掌踏上一楼缓步台,我伸手抓住栏杆,防止不慎失足,噔噔噔向二楼跑去。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矮个男子也已追到,但步伐频率和落地声音则明显轻缓下来。
我心中大喜,知道楼内黑暗,矮个男子暂时看不清东西,就猛地转回身,扶着栏杆飞速冲下来,想趁其不备来个偷袭。
不料刚冲到近前,咔嚓一声轻响,楼道里打了个闪,陡然亮了起来,火苗子蓝汪汪的,居然是一只打火机。
由于空间狭窄,火光四溢开来,楼道内异常明亮,彼此的容貌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见我冲了下来,矮个男子一愣,随后咧嘴嘿嘿狞笑起来,又举起了手中的刀。
我心说倒血霉了,赶紧转身再跑,却已来不及了。我就听到咔嚓一声,右肩骨一震,先是感到一种尖锐硬物的强力冲击,马上又转为钻心的剧痛,已经挨了一刀。
我大叫一声,左手死命地抓住栏杆,乘势向上蹿去。骨骼磨蹭着刀刃,在体内沙沙地响着。
刚登上几级台阶,我的后领子一紧,已被他一把扯住。我用力抖抖肩,摆脱控制,顺势向下趴去,又转过身,与矮个男子面对面。
他反应还真快,朝前跨出一步,右脚牢牢地踩住我的左手,上身压了下来,举起手中的尖刀,恶狠狠地向我刺来。
此时我一臂带伤,一手被踩,完全失去了防卫能力。眼看刀子逼近面门,我也豁出去了,用尽浑身力气,右腿膝盖抬起,猛地撞向他的裤裆。
我的膝盖骨结结实实地顶在他的耻骨,清楚地听到了骨骼相交带来的巨大声音,以至于我自己都觉得十分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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