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纹》第10章:找个帮手

    我毫无准备,听她问话,顺嘴就说:“啊……我……我就是没事瞅瞅。”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自己有点虎,又不是逛商场超市,这不典型的精神病嘛。
    小唐深深地看了我两眼,抿嘴微笑着说:“是这样啊,那你就慢慢看吧。”就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拾掇起桌上的物事,又抓起白毛巾擦手。
    趁她转身挂毛巾时,我快走几步,来到桌前,伸出右手,用拇指使劲按压那块淡黄木条,只觉得硬邦邦的,好像一块石头,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我疑心大起,呆呆地瞧着她,很难想到,如此柔弱的小女孩,居然会有那样强悍的手劲。瞬息之间,我脑中一转,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小唐使出全力,会不会刺透红木板呢?
    我回头朝门口瞧了瞧,心中稍作考虑,就打定了主意,反手摸到后腰,抽出红木板,轻轻放在桌上,低声说:“妹妹,你……你看看这个……”
    小唐只瞥了一眼,就点了点头,清清淡淡地说:“嗯,不错,好针法,流水绵延,入木三分。”
    虽然她说得轻松自然,但在我听来,却不亚于平地惊雷,脑子里轰隆隆响个不停,红木板上的龙纹竟然真是针刺而成,貌似小唐也知道里面的一些底细。看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误打误撞,居然来对地方了。
    想到这里,我赶忙绕过桌子,站到小唐面前,急切地问她:“妹妹,你……你说这些花纹是针扎的?”
    小唐歪头望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突然以手捂嘴,咯咯一笑,说:“最近太好玩了,先是有人拿来一个瓷盘,现在你又拿来一块木板,而且都是……”停了停,她微笑着说,“姐姐,你不会也是警察吧?”
    她如此一笑一答,完全不见刚才的冷淡神态,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这几句话却让我听得很是糊涂,什么瓷盘瓷碗的,我脑门上也没刻字,她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呢?可当我再细致询问时,小唐却不言语了,只是面带笑容地打量着我。
    我追问了半天,甚至掏出钱试图贿赂,小唐却始终笑而不语。无奈之下,我只得揣起红木板,带着满肚子疑惑告辞离开。
    我在附近的建行买了个保险柜,将红木板妥善收好,又找了一家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入夜后,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默默想着心事。旅店的墙壁隔音效果不好,外面乱哄哄的,不时有车灯透过窗子射进来,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光影扭曲闪动,好像一幅奇怪的图画。
    我没有半点儿睡意,心里胡猜乱想,那个叫小唐的姑娘还真是有些古怪,她明明已经看出红木板的端倪,甚至也猜出了我的身份,可为什么不将红木板隐藏的秘密告诉我呢?我虽然无法揣度其中的细情,但决定不能放弃已经到手的线索,明天必须再去找她,无论如何,哪怕死缠烂打,都要争取问个清楚。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了床,再次打车来到鲁园古玩城,却看到“小唐纹身”大门紧闭,还上着厚重的铁栅栏。隔着缝隙向内望去,屋里空无一人。
    我以为来早了,文身店还未营业,就在古玩城到处闲逛,时不时回来瞧上一眼,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也没发现店门打开,只得闷闷地回去。
    一连在店外守了三天,始终不见小唐的影子,我心中疑惑渐重,不由自主地想到,会不会是那只幕后黑手发现我曾来过此店,误以为小唐跟我认识,已将她杀人灭口。
    念及此处,我叫苦不迭,看来自己又犯了一个大错,幕后黑手发现我失踪后,无论如何也能猜到我必来沈阳,说不定早就实施了监控,我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对我动手,只是不停地斩断我的调查路径,实在叫人费解。
    再一想到小唐,我心生愧疚,多么俊俏的一个小姑娘,要是因为与我见过面而惨遭毒手,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她能平安无事。同时,却也觉得自己势单力孤,现在又被人盯上,这么下去,非但危险至极,而且很多调查都无从展开,必须得找个帮手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再次拨打桑佳慧的电话,这次居然接通了。
    听到我的声音,桑佳慧显得很是诧异,问我为什么会使用沈阳的手机号码,是不是来这里出差办案,还打趣地说,案子一定特大吧,否则也不会劳动咱们副支队长亲自出马。
    我暗暗苦笑,心说我都快被人办了,就向桑佳慧简略讲述了一下最近的一系列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电话那头,桑佳慧好半天都没吭声,而后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太奇怪了,原来是你,怎么又出现……”顿了顿,她突然说,“在电话里说话不方便,肖薇,你赶紧来我家吧,估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十分好奇,完全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也立即答应下来。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件所谓我会感兴趣的东西,不但与小唐有着莫大的关联,而且其背后隐藏的真相更是神秘复杂,我未来的命运也将和桑佳慧等人捆绑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们干刑警的,每天东奔西跑,忙着四处办案,夫妻聚少离多,家里什么事都顾不上,时间一长,矛盾渐渐增多,感情也随之平淡,婚姻非常容易亮起红灯。桑佳慧跟我一样是个工作狂,干起活来就玩儿命。前年离婚后,孩子被判给前夫,现在一个人住在省公安厅附近的家属楼。当我赶到小区楼下时,她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乡遇故知,尤其是我眼下举目无亲,处境艰难,能够看到最亲密的朋友,心中百感交集。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真情的流露。
    桑佳慧告诉我,最近这段日子特别忙,前不久又去了趟铁岭,侦查一起省厅督办的专案,昨天半夜才回到沈阳。和我通过电话后,她立即向总队联系询问,才知道我出了那么大的事。
    见我神情黯然,桑佳慧说:“肖薇,你也别上火,眼下风头是紧,但事情总会过去的。对了,我手里有个东西,前几天才搞到,准备跟你商量商量,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格格,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啥东西能让我感兴趣呢。”
    桑佳慧微微一笑,抱住我的肩膀,说:“看把你愁的,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走吧,咱上楼再聊,先带你认识几个人,都是平时看不到的奇人。”
    客厅皮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看我进门,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男人是一个黑瘦矮小的老头,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稀疏花白,脸跟核桃皮似的,眼睛虽然不大,目光却异常凌厉,精光四射,穿着一身黑色纺绸裤褂,脚上蹬着一双老式布鞋,透出一种旧社会江湖人的桀骜气派。一个是圆脸蛋、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女孩,长相清纯稚嫩,斜背一个鼓鼓的墨绿色帆布挎包。奇怪的是,尽管室内十分温暖,她手上仍戴着一副黑色的薄皮手套。另一个却是我找寻多日不见的小唐,正笑嘻嘻地望着我,眼中尽是狡黠。
    见我站在门口发呆,桑佳慧拉着我走到近前,分别为我做了介绍:老者叫黑老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北盗王;圆脸姑娘叫楚轻兰,是中国键门北派第二十九代掌门人;小唐本名唐雅琪,是沈阳著名的文身师。
    听完她的话,我如坠雾中,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什么盗王,什么键门,还二十九代……拍电影吗?再看看他们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我更是奇怪到了极点,恍如一下子穿越到了武侠世界。
    面对我的质疑,桑佳慧笑了笑,按着我坐下,说:“这事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讲。”
    在她的讲述中,我逐渐了解到这样一件事:
    2009年4月,沈阳故宫博物院进行十年一度的维修,工人们在崇政殿的龙座下发现了一具雕刻双龙的铁板。经仪器探测,铁板下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间,根本无法测量出具体的容积。
    专业考古队到来后,使用了多种方法,却始终无法打开这块双龙铁板。经过再三勘测,发现整个崇政殿下面完全是由一块大面积的生铁铺成,差不多遍及整个故宫,双龙铁板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一道暗门。可就在这时,离奇的事情出现了,那些参与挖掘的考古专家相继死去,且均为看似正常的普通事故。
    经公安部门侦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阻止挖掘工作进行下去。由于案情重大,并且涉及沈阳故宫这样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安部东北区分局也参与到这个案件中。
    当时有人看出,那具双龙铁板是一道复杂的锁具,又想到了家住长春的老开锁人楚剑明,据说开锁手艺出神入化,于是立即将其请来。
    当楚老爷子独自进入崇政殿后,竟然凭空消失,遍寻多日也不见踪迹。无奈之下,专案组再次赶赴长春,找来了楚剑明的孙女,也就是键门北派开锁术的唯一传人楚轻兰,又利用特殊的行政手段,将东北盗王黑老五从监狱中请出来协助。
    就这样,桑佳慧、楚轻兰和黑老五等三人在开解双龙铁板后,深入故宫地下,历经多番波折,在破解最后一个绝户锁具后,取出一个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碟。
    沈阳故宫为努尔哈赤修建,却在里面发现了康熙瓷碟,而且又排除了后期被人置换的可能,事情发展至此显得越发扑朔迷离。
    为了搞清瓷碟真相,桑佳慧等三人立即赶往景德镇,在当地老瓷工的帮助下,破译出这个青花瓷碟内部所描绘的风景图案竟然是一副文身。
    听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中,有了些许明晰,莫非瓷碟中封着一副带有文身的人皮?再联想到舅舅的那幅人皮画,我这才恍然大悟,肯定没错,既然都是文身,难怪桑佳慧会说她手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没想到,桑佳慧却摇摇头,满脸严肃地说:“你猜错了,瓷盘里没有人皮,仅仅是一副文身。”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挺了挺腰,反问她:“格格,这……这不对吧,要是没有人皮,又怎么能叫文身,那……那不就是一幅画吗?”
    没等桑佳慧开口,小唐突然嘿嘿一笑,脆生生地说:“谁告诉你文身就只能文在人的身上呢?”
    我立刻转头望向她,心中惊疑不定,文身,顾名思义,自然是要文在人的身上,可是小唐的话是什么意思?环顾众人一圈,桑佳慧等人却毫无异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桑佳慧回手拿过挎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先看看我们找到的瓷盘吧。”
    从拍摄角度来分析,照片应该是近距离俯拍,全部画面就是一个瓷碟,外沿是一圈花瓣形状的均匀突起,碟心处是深蓝色调的崇山峻岭,线条苍劲有力,气势雄奇壮观,峰峦间雾气环绕,似在隐隐翻滚流动,极具真实感,犹如照片叠印一般。
    我将照片捧在手里,低头看了半天,隐约有种异常感受,虽然我不怎么懂绘画,但也能明显感觉出,这脉山水所使用的技巧手法,与舅舅那人皮战士非常相似。
    桑佳慧凑过来,指着那个瓷碟,小声问我:“怎么样,看出门道儿了吗?”我皱了皱眉,犹疑着说:“格格,你可别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是文身?”桑佳慧一拍大腿,说:“对,就是文身,怎么样,做梦也想不到吧。”
    我心头一跳,手一哆嗦,差点把照片扔掉,只觉不可思议。瓷器的制作过程我略有所知,表面那些花纹需要在事先点染描绘,并在后期以猛火淬炼,要说这脉山水是文身,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见我表示质疑,桑佳慧一笑,挥手招呼小唐:“妹子,你来跟她解释吧。”
    小唐点点头,起身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告诉我:文身最早叫文身刺青,起源于中国,其历史可以上溯三千五百年前,一直应用于刑罚,被称为“墨刑”,也就是利用针具和墨汁,在罪犯的脸部刻下特殊的文字和图案,以示其永远铭记所犯罪行。
    随着时光的推移,出于审美意识和宗教信仰的要求,有人刻意刺破皮肤,在创口敷染颜料,使身上带有永久性的花纹,并为越来越多的人所仿效。年长日久,便有一类人专门从事这种手艺,以此养家糊口,被称为文身师。文身手艺历经千百年发展,逐步演绎壮大,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流传至今的门派——墨门,也叫文门,取义古时墨刑刺出文字之说。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文身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能人异士辈出,手法花样繁多。其中最高明的文身术,不但可以在人类身体上文出各类图案,也可以在各类器物表面刻出。前者叫做文身,后者称为刻形,取一个“文刻身形,遍体着墨”的解释。
    听过小唐的讲述,我慢慢吁出一口气,瓷盘中的这幅风景图案,肯定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刻形之作。不过我心中极为震撼,这门手艺还真是神奇,瓷盘表面光润平滑,根本瞧不出有丝毫异样,实在无法猜测是如何刻上去的,如果她所言不虚,那就只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了。
    桑佳慧伸手拿过照片,说我猜得没错,他们从景德镇得知瓷盘内含蹊跷后,经老瓷工指点,立即返回沈阳找到唐雅琪验看,果然就是一幅刻形山水。
    我若有所悟地点着头,心想难怪小唐这几日不在家中,原来是被桑佳慧他们找了去。想到这里,我不禁又问道:“是不是我舅舅的那幅人皮与瓷盘有些类似,上面全都是文身,你所谓我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这个?”
    桑佳慧凝视着我,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对,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你手中的那块红木龙板。”
    原来,那日我无意中走入文身店,小唐一眼就已认出红木板上的龙纹也是刻形之作,只是当时彼此陌生,也就没有如实相告。等我走后,她立即告诉桑佳慧等人,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刻形器物,纷纷猜测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偏巧这时,我再次联系桑佳慧,她一听之下,立即便知是我,这才要我马上赶过来。
    桑佳慧让我到银行取出红木板,回来放在白色的茶几上,又把照片平行放在旁边。就见木板暗红,瓷盘幽蓝,龙纹与山水在一片雪白的映衬下,更加活灵活现,几乎要从背景上飞出来。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视线错乱重叠,仿佛看到一条赤色巨龙,正飞舞盘旋于峰峦叠嶂之间,耳畔也隐隐传来阵阵风入林间、苍龙啸傲之声。
    许久,我心头逐渐涌起巨大的迷茫,康熙青花瓷碟,辽代红木龙板,相隔近六百年的两个封建王朝,原本毫无关联,却由于两种手法相同的刻形器物而彼此交汇,又分别引发两件奇诡至极的重大事件,很难说只是一种历史的巧合,这里面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呢?
    沈阳故宫事件虽然古怪,但毕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不想浪费脑细胞多去考虑,然而舅舅的人皮、红木板,还有罗远征、冯超和马振国,却是始终纠缠在我心中的几个谜团,我是必须要弄清楚的。可眼下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真相飘忽难测,一切又该从何处入手呢。
    我稳了稳心绪,跟桑佳慧说:“格格,我现在是彻底迷糊了,一点儿思路都没有。不过还好遇见你们,我想加入你们的调查团队,最好能把我在锦州的案底抹掉。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桑佳慧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她曾向省厅司马强副厅长详细打听过,由于尚处在监视居住期,我的突然出逃,致使案子已经闹到了省高检,公安厅此时已不便插手。为此,她专门找到了国安部东北区负责人陈唐,希望他能从中进行斡旋,最好把事情摆平。陈唐表示,我的案子虽大,但依旧属于地方普通刑事案件,不涉及国家安全,国安部门也不好过问。
    桑佳慧面露歉意,拉过我的手,轻轻捏了捏,诚恳地说:“肖薇,真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了你,过几天我们就得离开沈阳了。”
    由于又发现了其他重要线索,他们需要马上起程,前往锦州下辖的北镇市。至于此行目的为何,鉴于我不是故宫事件专案组的内部人员,故此无法得知。
    北镇是锦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以前指导当地公安机关的刑侦工作,我没少往那里跑。由于是我的家乡,对此我颇感好奇,还是忍不住追问她去北镇的缘由。
    自我进门起,那个叫楚轻兰的女孩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跟我打招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她却突然抬起头,一把扯住桑佳慧的胳膊,满脸紧张地说:“桑姐姐,不能说啊。”
    不等桑佳慧答话,那个黑老五也晃了晃脑袋,嘿嘿一乐,“说不得,说不得,这个事儿,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但看他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显然还是拿我当外人,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就不再继续问了。一想到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一下就没了,我心中万分沮丧,手里捧着红木龙板,坐在一边发呆。
    估计是看我心情不好,桑佳慧安慰了我几句,又告诉我,由于小唐曾帮助他们破解瓷盘的秘密,算是已经卷入故宫事件,为防备之前那些幕后黑手的加害,国安局已派出特工人员贴身保护她。我在沈阳调查期间,如果没有合适的落脚地,可以搬来跟小唐同住,足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其实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如此一来不仅可以省去住旅馆的不方便,还可以细细追问小唐,没准可以得知红木龙板的端倪。
    晚上,桑佳慧开车将我带到小唐家中,安置妥当后,大家又在附近的东来顺吃了顿涮羊肉,聊了聊彼此的近况。席间我发现,原来那个黑老五是回族。
    桑佳慧性格沉稳,言语不多,小唐和那个楚轻兰也不怎么说话,我是外来人,和他们不熟,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黑老五扯着破锣似的嗓门,高谈阔论,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大概八点半,桑佳慧结了账,我们互相道别,各自散去。
    与小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尾随,几次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但那种感觉却又非常真实,也不知道是桑佳慧口中的国安特工,还是之前那只幕后黑手。不过我也懒得去猜了,国安的实力我清楚,如果有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我,那纯属于自己找死。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桑佳慧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们马上就要起程去北镇,进行故宫事件的后续调查,又叮嘱我行事小心,有了困难和危险,可以直接向厅里请求援助,毕竟曾经都是公安战线的同志,大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样说,我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不过我还是祝她一路顺风,早去早回,顺便再帮我打听一下有关我的案件的进展程度。
    随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小唐家中,除了去附近市场买菜,平时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以免招惹上麻烦。
    时间一久,我发现小唐的性格有点儿孤僻,平时待人接物极为冷淡,尽管彼此搭伴生活,却并不怎么与我说话,没事便反复擦那些文身用的银针。
    我这个人好奇心很重,遇到什么都想打听清楚,曾试探着问她,怎样学成文身手艺,身世如何。小唐或避而不答,摇头淡笑,或东拉西扯,转开话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知道这类手艺人都有自己的怪癖,也不好太过强求,又问她店门外悬挂的那副对联代表何意。小唐倒不隐瞒,说是墨门历代传下来的,算是一个门规,需要时时谨记。至于其中缘故,她也不知道。
    关于如何在器物表面施展刻形,小唐显得颇为自负,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文身手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里面的奥秘无穷,作为一名优秀的文身师,必须熟知各类材质的属性,能够辨识其纹理走势,利用绝妙的手法行针,而不是一味地使用蛮力。否则手就不是手,而是钻头。再说了,有些极其坚硬之物,就是金刚钻也未必钻得开。为了让我有直观的感受,她让我拿出红木板,要亲自落针尝试。
    见她有意演示,我心头大喜,也想看个新鲜,立刻取出红木板交给她。小唐却没有接,而是先去卫生间洗净双手,说是墨门自古便有规矩,文身刻形前必须净面洗手,所用银针平时都要插在名贵的硬檀木上,保持洁净润泽,以示对受刺人、物的尊重。
    准备工作完毕后,小唐把红木板平放在桌子上,指节轻轻叩击几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她缓缓地点着头,左手食指指肚不停地抚摸着板面空白处,偶尔指头轻微下压,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着什么。同时,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一根三厘米长的银针,轻轻地掠过板面,发出沙沙的声音。突然,她手势一顿,腕子急抖,迅即向下刺去,咯吱一声轻响,针尖竟然微微没入少许。
    她立即将手掌上提,指尖向下,捏住银针尾端向内猛刺。就见细细的针体颤巍巍地抖动着,犹如面条一般逐渐弯曲变形,针尖与板面的交接处,发出执拗刺耳的磨牙声,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
    较力良久,小唐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指甲开始发白,手也跟着抖动起来,想来极其耗费气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指端揉搓几下,慢慢拔出银针,板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小针孔。
    我清楚红木板的坚硬程度,小唐单凭一根细针就能刺出洞眼,还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伸手摸摸,感觉针孔周围比较圆滑,但与龙纹比较还是相去甚远。
    小唐一脸沮丧,轻轻地摸着红木龙板,恨恨地说:“唉,本事还是不到家啊,也就这样了。”然后又讲出一堆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就是觉得挺玄乎,估计是文身师特殊的手艺吧。
    望着红木龙板,我忽然想到,舅舅身上那块战士容貌的文身又是何人所刺呢?但由于人皮不在手边,单凭一张照片,小唐也无法说出具体,只说刺法非常精妙,她都未必能够做到,肯定不是普通文身师的手艺。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小唐家已住了半月有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就是睡,倒是养起了膘,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连日来毫无异动,我心里开始长草,坐立难安,决定不能再浪费时间,立即展开自己预先计划好的调查。
    当时沈阳方面来参加舅舅殡礼的人很多,基本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师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徐万里的老人。他来的时候前呼后拥,排场特别大,事后又被市政协和画院的领导请去吃饭。听母亲介绍过,徐万里是鲁美的老教授,中国著名的油画家,也曾参与过全景画的创作。舅舅求学时一直拜在徐万里门下,与老师的感情很深,当年得以进入创作组,还是徐万里力推荐的。
    对于徐万里这种名人,打听起来十分容易。搞到住址后,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拎着两袋水果,敲开了他的家门。
    徐万里身材瘦小,满头银发,虽然手拄拐杖,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他还没等我表明身份,就一下拉住我的手,惊喜地说:“丫头,你是英石的外甥女吧,叫肖……肖薇,是名警察。上次在锦州没顾上跟你说话,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徐老,您真是好记性,我这次到沈阳出差,顺便来看看您。”
    徐万里连声说好,把我让进屋里,热情地招呼着。由于耳朵不太方便,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显得中气十足。
    徐万里的老伴慈眉善目,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她含笑倒上两杯清茶,就退回了里屋,留我们在客厅说话。
    寒暄过后,我有意把话题转向舅舅,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徐万里手抚胡须,感慨连连,声调之中,有种特殊的感伤落寞。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种种琐碎轶事,人物地点,时间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对自己的爱徒记忆犹深。
    这些话勾起了我对舅舅的怀念,心头一阵阵发酸,就捏住额角,沉默着没有接话。
    徐万里喝了口茶,又讲了几句别的,随即话锋一转,告诉我:1986年9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建全景画创作组,从全国调集了三十多个画家,都是当时已经成名的学者和教授,原本也轮不到舅舅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但他一直认为舅舅天赋极高,是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就再三向上保荐,总算让上面多加了一个名额。
    那个年代的人很单纯,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只是感到光荣和兴奋,完全出于无私奉献,根本不会计较什么报酬,各自划分了一片创作区域,就分别去实地采风。记得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是组里最年轻的小伙子,每天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也正因为有了这次机遇,舅舅的画风才受到肯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油画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后来每逢舅舅来沈阳拜会自己,都说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才造就了他的今天。
    说到这里,徐万里顿了顿,长叹数声,哀伤地说:“五十多岁,正是一个画家创作力最强的时候,但可惜啊,你舅舅他……他走得太早了。”
    我轻轻点着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番别样感触:舅舅在当年发现红木板后,独自守着秘密生活了二十多年,又没有妻子儿女可以去倾诉,这该是怎样一种沉重压抑的负担啊,想想都让人觉得痛苦不堪。如今他骤然离世,何尝不能说是一种解脱呢?
    见我始终不说话,徐万里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微笑着问我:“孩子,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有什么事儿吧?”
    我心中一动,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孔,想到他是除了我与母亲之外,舅舅最为亲近的人,原本的顾虑顷刻间打消,决定不再隐瞒,就将舅舅去世前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老人的担心,对我之前经历的种种遭遇,一概没有提及。
    徐万里半躺在太师椅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右手捻着胡子,静静地倾听。等我说完了,他慢慢摇着头,眼球快速旋转,左手不断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片刻,他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看来,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啊……”
    他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回响,客厅忽然显得空荡荡的。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躲不躲的,刚要开口问他,徐万里猛地坐起身子,右手一把扣在我的手腕上,力道很大。
    老人把头凑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那天晚上,大概是11点多,电视都没台了,我洗漱完,刚想上床睡觉,你舅舅从外头跑进来,脸白得吓人,好像见了鬼。他坐在我对面,耷拉着脑袋,半天不说话。无论我咋问,他都不说话,又要拉着我出去喝酒。我说天太晚不想去,他不答应,就这样拉我,就这样……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徐万里扣在我腕上的手指一捏一捏的,那是意味深长的力道。
    二十多年前,舅舅用这种力道,传递了自己的恐慌,今天,徐万里老人用这力道,一下子就拉着我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和震撼。
    徐万里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偏头望向窗外渐渐阴晦的天色,眼神空洞,语调低沉……
    舅舅拉着徐万里,走出军分区招待所,缓缓穿越冷寂昏暗的街道。
    来到附近一家临街的小饭店,舅舅点了几个炒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徐万里坐在舅舅对面,心中非常纳闷,英石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今天破例了,看来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还不是小事。
    酒菜上桌后,舅舅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咕嘟一口喝干。他咬牙切齿,踌躇了很久,忽然探过脑袋,低声说:“老师,您知……知道吗,他……他们还在。”
    这句话没头没尾,来得相当突兀,让人不明所以。徐万里愣了愣,急忙放下筷子,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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