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纹》第9章:被掩藏的秘密

    我心中一阵窃喜,知道他们肯定没发现什么,就指挥民工将几箱书籍搬到楼下的阴凉处,满满地铺了一地。
    我拿起那本书,凭重量知道红木板还在,就顺手垫在屁股下面,吆喝着大学生上来挑选。
    因为我要的价格极低,那些大学生买了不少,又叫来更多的同学。卖了一中午,书籍基本售光,剩下的两本,也叫我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
    看着女孩抱着书喜滋滋地走远,我一边装成纳凉的样子,一边数着手中零碎的钞票,但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如果此时有人来攻击我,只要掀开书皮,那就彻底“露馅”了。
    不久,几名民工吆喝着将最后一批物品搬下来,我暗暗松了口气,顺手拿起那本书,和他们坐进雇来送货的皮卡车里。
    运抵收货人那里,交清欠款后,我们继续往回开。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口,临下车时,我把之前选定的几件小巧的工艺品,连同那本书装入一个较大的纸盒里,轻轻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向家中走去。
    短短几步路,不过五十余米的路程,我虽然神态悠闲,内心却高度紧张。
    我走得极慢,四处东张西望,嘴里还哼着小调,甚至在俯身系鞋带时,也故意把纸盒随便放在身侧,为了让那些“眼睛”可以一目了然,里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一进家门,我立即转回身,屏住呼吸,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约莫听了5分钟,直到确定无人跟踪,我才踮着脚尖走进客厅,把纸盒放在地上,拿出那块红木板,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起来。
    用衣襟擦去表面附着的泥尘,木板通体红润鲜明,甚至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四面边角经过细致打磨,除了那条龙纹,看不到任何破损和腐蚀的痕迹。
    龙纹雕刻得极其古怪,并不是简单的划琢,而是由一个个微小的洞眼紧密连缀组成,每个洞眼只有头发丝粗细,入木极深,却不洞穿,边缘染有黑红的油彩,侵蚀进木板内部,均匀地渲染开来,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将木板凑在鼻端闻了闻,是一种木质特有的清香气息。
    我将红木板翻过来调过去,足足观察了十多分钟,除了比较沉重之外,没有看出丝毫问题。用指节敲击几下,发出当当的脆响,还是传出阵阵金属的声音。
    整整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干,就是捧着这块红木板反复研究。到了晚上,我胡乱吃了几口方便面,拉上卧室窗帘,将红木板放在台灯下观看,但是无论怎么转换角度,改变亮度,木板上还是毫无异常。
    我不死心,又打来一盆清水,把红木板轻轻投进去,涟漪缓缓扩散,龙纹洞眼中渗出无数微小的气泡,快速浮在水面上,又逐一破裂消散。许久,也不见任何反应。
    我用毛巾擦干红木板,放在书桌上,盘腿坐在对面的床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它,彻底没辙了。舅舅如此处心积虑地保藏,这块该死的红木板到底藏有什么秘密呢?
    此时我无法交给局里做技术检验,也不能贸然使用外力拆开,可是仅凭自己胡乱猜测终究不是办法,就决定暂时将这些放下,继续我接下来的计划。
    第二天早晨,简单吃了些东西,把红木板塞进挎包,我就走出了家门。
    刚出小区没几步,我就觉得嗓子眼一阵恶心,急忙蹲在路旁花坛边,呕吐起来。最近总是出现很明显的妊娠反应,看来必须得抓紧时间堕胎了。
    我强压着胃内一**翻涌上来的酸水,打车来到市妇婴医院,托熟人做了个羊水穿刺术,检测结果居然是男孩。
    捧着这份化验单,我心头突突乱颤,又是烦躁又是痛苦,去小声问医生,怀孕多长时间内可以吃打胎药。
    那个医生是我高中同学的媳妇,她狐疑地瞅了我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告诉我,三个月之内都可以吃,只不过风险很大,身体也不好恢复,还有可能造成终身不孕。又说好好的男孩为什么要打掉呢,你现在都快三十岁了,本来就是高龄产妇,经不起折腾,再不生就晚了。
    我呆怔了半天,才黯然地点了点头,只说随便问问,然后谢过医生,慢慢走出医院。
    外面阳光强烈,劈头盖脸射下,我头晕目眩,眼前白花花一片。我慢慢走着,面容冷淡如常,心头却翻江倒海,怎么都无法抑制。我攥紧拳头,无声地嘶喊着:远征,我对不起你,儿子,我对不起你……
    接下来的事情太痛苦,我实在不想再去回忆。我私下通过朋友关系,弄来了堕胎药,打下了我未出生的儿子,为此也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并造成终身不孕。我只记得,在喝下堕胎药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脸,心如针刺,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此后,我咬牙忍受着堕胎带来的强烈身体反应,每天正常出现在亲友面前,得体地应对一切,心里却暗自计算着日期,逐日在小腹部缠裹毛巾等物,并尽量模仿孕妇的体态姿势。
    很简单,我要充分利用“怀孕”的机会,麻痹那些眼睛,抓紧一切时间,迅速完成我在锦州的所有行动。
    日子如水一般静默流过,我的肚子也随之越来越“大”。尽管我深知,自己时刻处在监控中,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一双双眼睛盯得不怎么紧了,或许他们认为我已彻底放弃调查,专心做个待产的妈妈吧。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牵挂着案情,始终跟马云伟保持着私密的联系,通过旁敲侧击,或多或少也了解到警方的一些调查结果。
    殓妆师马振国依旧生死不明,罗远征和冯超被杀案依旧毫无进展,涉案的皮卡车司机、雅阁车司机和矮个男子依旧如人间蒸发……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没戏。
    时间长了,我不禁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不相信警方会如此无能,案情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怎么调查了这么久,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转念一想,估计是马云伟有意隐瞒,不想让我再去冒险吧。
    放弃了对警方的奢望,我开始发动自己的脑筋,舅舅那幅临摹画是在1989年10月全景画完成之后绘制的,红木板则必是在这个时间之前得到的。而舅舅有意用画作进行暗示,则说明是在参与全景画创作期间获取的。
    为了确定这个设想,我一头扎进市图书馆,查阅了大量关于锦州全景画的历史文献,用相机进行翻拍,又上网搜索相关资料,逐页打印出来。
    材料林林总总,浩如烟海,我只好捺着性子,花了三天时间,进行梳理归纳,遴选出对我有帮助的东西。
    在辽沈战役纪念馆绘制《攻克锦州》全景画,是经过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批准,沈阳军区和锦州市委市政府承办的,作为一项高级别的政治任务,为了能再现当年轰轰烈烈的战争场面,取得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沈阳军区曾邀请中央美术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和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多名知名画家、学者,以及锦州画家孙英石等同志组成创作组,还请来了不少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领导、老战士做军事历史顾问。
    创作组秉承客观严谨的原则,多次对锦州全境进行实地查勘。沈阳军区还专门派出两架飞机,拉载着那些画家在锦州上空低飞盘旋,反复观察,拍摄了大量照片和录像资料。随后,创作组又赶赴前苏联的莫斯科、伏尔加格勒两市,详细考察了当地全景画馆的绘画、建筑和电气设备等诸项问题,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至于具体的绘制过程,则相当繁琐复杂,先是制作出近万张手工素描底稿和彩色渲染片,然后经总政治部审阅合格后,才开始正式创作。其间,又多次进行了修改,反复更正,耗尽了无数人的心血,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历时三年得以完成。
    画幅全长122.22米,高16.1米,呈环形悬挂于馆内墙壁,总面积1968平方米,重量达4吨。在画幅与中间的观景台之间,又按照一定比例缩小制作了地形、地貌、工事和武器等塑形,并配以各种声光电表现形式,给观赏者一种“如临其境”的视听效果。据统计,目前世界上只有48幅全景画,大型的更是寥寥无几。可以说,《攻克锦州》全景画不但在中国,就算在世界也是首屈一指。
    掌握到这些资料后,我延续之前的设想,做进一步的分析:假定幕后黑手确实来自沈阳,那必为当年的知情者,没准就是创作组内部的某个或某些人,而且目前势力庞大,组织严密,否则不可能搞出那种大阵仗。
    舅舅身为创作组一员,曾经参与对锦州的实地查看,又曾赶赴前苏联作考察,红木板就只能出于两地之一。不过,得自前苏联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因为苏联不可能制出这种明显带有东方神韵的东西。尤其是那条龙纹,据我观察和考证,为典型的中国四爪三趾黄龙,盛于宋、辽、金、元等朝代。联想到大广济寺始建于辽代,而舅舅又将战士绘制在画作中相应位置,我敢断言,红木板应该是他在查看到此时,通过某种机缘巧合才得到的。
    将以上两点综合起来,我大体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舅舅曾与创作组中的某个人或某些人,在大广济寺或古塔里面,共同得到红木板。天知道他们从中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反正没有向上汇报,而是私自隐匿起来。出于常情考虑,对方手中应该也有一块类似的东西,而且彼此订立了某种盟约,都将秘密深深地藏在心里,从来不曾对外泄露。
    也许是那个秘密过于惊人,舅舅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先是将木板藏入老宅墙内,然后又在大小两幅画中均留下指引线索。在他去世前,心情极度矛盾,便要求亲属毁去一切。此时,当年的约定失效,对方急切地想得到舅舅手中的红木板,便不惜一切代价试图夺取。
    结论得出后,我又反复进行论证,都觉得这是目前通过种种迹象所得到的唯一结论。那么接下来,我会有两种选择,一是找到当年参与创作的其他画家,弄清真相,查找凶手;二是遍访民间高人,破解红木板中隐藏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暗暗咬牙,忍了这么久,看来是时候离开锦州了。
    此时已近年关岁尾,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衣服越穿越多,体态更显臃肿笨拙,还真有点儿像身怀六甲的孕妇。想到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已经成熟,我把出逃的日子定在元旦,争取弄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他们不想合家团圆?
    在临行前的一晚,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解放军205医院看望母亲。
    母亲三天前才做过开颅手术,从脑袋里抽出了大量淤血,目前情况尚未稳定,仍处于深度昏迷中。我斜坐在床边,攥着母亲冰冷的双手,盯着她苍白的脸孔,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一想到明天就要远行,前景凶险难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父亲搬了一把椅子,紧挨着我坐下,不停地长吁短叹。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他的神情憔悴,佝偻着背,仅仅几日不见,就好像老了几十岁。
    和父亲聊了几句闲话,我把存有卖舅舅老宅所剩余款的银行卡交给他,吞吞吐吐地说:“爸,妈现在病了,你也脱不开身,我跟外地朋友联系过了,想去那儿把孩子生下来,顺便再散散心。”
    听我这么说,父亲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说:“薇薇,你……你……这……这怎么行?”我不敢多说什么,勉强挤出笑容,用力点着头,以示自己的坚决。
    父亲定定地望了我半晌,眼中渐渐流露出一股哀伤。他轻轻叹口气,接过银行卡,揣进怀中。顿了顿,他突然又拉起我的手,说:“好吧,薇薇,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拦你,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都说知女莫若父,父亲显然已猜出了我的打算,而他这句话,更是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要不是因为我的冲动鲁莽,也不会搞到今天这种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越想越难受,再也无法抑制情绪,一把搂住他,呜呜哭了起来。
    父亲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地安慰着我。待我哭声渐止,他轻轻推开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塞到我手里,说:“这个给你。”
    那块手表是白钢质地,棕色的皮表带,款式非常老旧,外壳布满划痕,玻璃罩还裂开了一道口子,指针已经不再走动,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父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舅当晚发病后,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把这块莺歌手表交给你妈,又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留给你。后来我听你妈说,这块表是当年参加全景画绘制时,一位军队老首长送的,是那个时代流行的瑞士莺歌表。你好好收着吧,别辜负了你舅对你的期望。”
    我心里骤然泛酸,看来舅舅一直都在惦念着我啊,赶忙摘下自己的浪琴,把那块莺歌表仔细戴在腕上,哽咽着说:“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父亲笑了笑,爱恋地看了我很久,才说:“走吧,别惦记你妈,家里有我。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我擦干眼泪,使劲地点着头,向父亲道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
    回到家中,我给手机定好闹铃,接上充电器,也懒得脱衣服了,一头就栽倒在床上,紧紧地攥住腕中的手表,泪眼模糊,望向屋顶,无声地啜泣着。
    那夜我失眠了,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至天色微明,困意无法抵挡,才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小时。
    早上,我找出一件平时不常穿的黑色小皮夹克,包裹住红木板,塞进小腹填充物内,带齐必要的证件和钱款,打车来到市妇婴医院。
    推开医院大门时,借助玻璃的反光,我清楚地看到,身后院子里,有两个穿灰色棉服的男子正装着吸烟,却又不断偷偷地瞟着我。
    我冷哼一声,心说拜拜了,蹒跚着走入大厅,排队挂号后,两手扶着后腰,慢慢蹭进二楼女厕。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进来查看。
    我走进一个单间,挂上插销,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着。厕所内静悄悄的,只有头顶水箱漏水,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微滴答声。
    确定无人后,我放松下来,迅速解开衣扣,取出肚皮上绑缚的填充物,也顾不得脏,扒开纸篓里的废纸,一股脑塞进去,又换上皮夹克,把红木板插在后腰。
    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9点半,刚刚好。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装进塑料袋,牢牢地系紧袋口,揭开水箱盖子,慢慢沉在里面。昨晚我已将手机充满了电,基本可以支撑五六天,一旦警方察觉我出逃,试图利用手机信号对我进行定位,那就让他们在医院里瞎转悠去吧。
    自觉一切都准备稳妥了,我用手按了按胸口,平静一下心绪,开门走出单间,推开窗户,抬脚跃上窗台,侧身爬到外面,抓住墙体的排水管,手脚并用,一点儿一点儿往下蹭着,落到楼后的停车场内。
    连续几个月的精心伪装和谨慎观察,让我认定跟踪者已经松懈了很多,不但减派了跟踪人手,也绝不会想到在医院外围预先埋伏眼线。
    我站在原地,左右瞧了瞧,见毫无反常迹象,便迎着几个取车人诧异的目光,一溜小跑地冲出停车场,钻进在路边趴活的出租车,直奔锦州火车站。
    在这之前,我已上网查询过车次,知道很快就会有一辆从山海关始发,途经锦州,开往沈阳的k7341次列车。我之所以没有选择乘坐汽车出逃,主要还是考虑到车厢狭小和人员密集等因素,假如我依旧被幕后黑手跟踪,甚至与他们发生打斗,根本就无法顺利脱身。
    从出租车下来,主楼赫然悬挂着那块大钟,正好是10点15分,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报,提醒旅客们k7341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距离开车不足10分钟。
    我小跑着穿过马路,冲进售票大厅,买了张站台票,匆匆跑到候车室,混迹在庞大的人流中,强压住心中的急迫,慢慢走进站台,登上那列火车。
    不久,汽笛呜呜鸣响,列车猛地颤了一下,缓缓开动起来。我心中随之涌起一股酸涩,想起了父母和舅舅,想起了罗远征和冯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或者还能不能再回家。
    我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列车快速驶出站台,几缕日光生硬地射进车窗,打在我的脸上,虽然很温暖,却让我觉得微微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锦州城渐行渐远,逐渐在泪水中模糊起来,一阵无以复加的悲伤涌上心头。
    由于心情极度烦乱,我始终抱着肩膀,背靠车厢,闭目养神。身下是车轮磕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震荡,耳边是车厢内嘈杂的人声,我只觉得脑袋里面似乎有一根细细柔柔的针,沿着血管四处快捷游走,不断刺痛着我的每一条神经。
    两个多小时后,列车速度渐缓,终于驶进了沈阳站。听到报站声,我才如梦初醒,赶忙下了列车,顺着乱哄哄的人流走出站台。
    站在沈阳火车站广场,无数旅客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望着周围并不熟悉的景致,我使劲咬了咬牙,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来了,我一定要找到你们。随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和平区三好街电子市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和一张不记名的神州行电话卡。
    沈阳作为省会城市,比锦州要繁华许多,触目皆是高楼大厦,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在这里我对地形不熟,连街道都分不清,完全两眼一抹黑,单打独斗肯定要吃亏,必须找个当地人从旁指引协助才行。当年的警校同学倒是有几个,关系也都挺好,可此时我已负案在逃,成了通缉犯,又敢去找谁呢?
    我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把熟人在脑中挨个过筛子,突然想起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绝对是最佳选择。
    我兴奋地掏出手机,尝试着拨打我大学同学,也是我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就职于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桑佳慧的电话。
    真倒霉,桑佳慧的电话竟然关机了。这让我倍感纳闷,要知道,干我们刑警这行的,最怕临时出案子联系不上,所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绝对不能关的,为了预防万一,平常都随身多带块电池。
    我思索半天,还是不甘心,又打给省厅刑侦总队,谎称是桑佳慧的亲戚,家里出了急事,现在联系不上她。接电话的人告诉我,桑佳慧前些日子去外地办案,一直没回来,你改天再打吧。
    揣好电话,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暗叹运气不好,看来眼下只能靠自己了。
    我站起身,摇头晃脑的地四下瞧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虽然没有谁对我注目,但似乎又都在监视着我。我不禁有些疑神疑鬼,反手摸了摸插在后腰的红木板,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将其妥善收好,若是一直随身携带,就算弄不丢,对我的行动来说也是个累赘。
    我寻思着最好能找家银行买个保险柜,就拉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个路人告诉我,附近有家建设银行,在鲁迅美术学院斜对面,紧挨着鲁园古玩市场。
    听说鲁美就在附近,我愣了愣,一时间心潮涌动,生出无数感慨。鲁美不光是舅舅的母校,当年创作全景画,也曾邀请该校多名著名学者与画家参与。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他们做调查。
    谢过那名路人,按照他的指点,我穿街过巷,信步走到鲁美,看到有门卫盘查。出于谨慎,我没敢贸然往里闯,只是站在对面的一棵树下,默默地观察,盘算着要如何混进去。
    校门口不断有学生进进出出,个个面孔稚嫩,神采飞扬,让我不由想起了年轻时的舅舅。看着看着,我恍惚起来,视线也跟着迷离起来,仿佛看到一个男子,腋下夹着画板,微笑着迎面大步向我走来。那容貌装束,好像是年轻时的舅舅,又好像是画作中那个酷似舅舅的战士。
    再走近些,我猛地发现,他腋下那块画板竟然幻化成红木板,在日光下散射出淡淡的光芒。
    我微微一怔,凝目再瞧,天晴日朗,一切如故。
    胡乱想了半天,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进去的念头,摇头叹气地来到拐角处的那家建设银行。刚要推门,借助玻璃的反光,我忽然看见旁边的鲁园古玩城,心中不由一动,何不找个明白人对红木板做个鉴定,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鲁园古玩城是东北最大的古玩市场,占地面积极广,堪比北京潘家园,主体是一条长街,两侧店铺林立,或高或矮,雕梁画栋,匾额鲜明,均为仿明清式建筑。虽然当天不是周末,但依旧人流稠密,显得热闹非凡。
    我沿着步行街慢慢溜达,东张西望地寻找了很久,最终选定一家门面最为古朴,题名为汇宝斋的店铺,推门进去。
    见有人登门,店主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男子,颌下白须飘然,穿了件藏蓝色的棉布长袍,手中托着精巧的紫砂茶壶,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当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我觉得机会难得,就取出红木板,谎称是祖辈传下来的,现在手头紧,急需用钱,请他帮忙鉴定一下,又掏出两百块钱作为酬劳。
    老人放下茶壶,慢慢捋着胡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却推开我的手,说了句举手之劳。随后他戴上老花镜,捧过红木板,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起来。
    足足看了五六分钟,老人抬起头,目光闪动,连声说好物件,又爱不释手地把玩多时,才慢慢告诉我:木板的底料叫镔铁红,是产于外兴安岭的一种稀少红木品种,平素极难得见。据他的经验判断,距今至少有不下千年的历史。表面那条象形龙纹确实是针刻而成,但镔铁红质地坚硬,不输于钢铁顽石,实在无法想象是如何刻上去的。针孔周边那些黑红色是一种具有高渗透性的油彩,侵蚀了红木木质。目前还看不出木板意味着什么,但就其精美程度而言,或许是古时装饰器具的某一块截取物,应该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听老人这么讲,我脑子一阵阵发蒙,罕见的千年木板突现人间,上面又雕刻着奇怪的龙纹,沧海桑田的感觉实在太过沉重,距离现实更是远得离谱,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见我半天不吭声,老人误以为我在考虑,问我是否愿意出卖,还说可以出高价来收购。我讪讪地摇了摇头,随口编个理由回绝他,揣起红木板,慢慢走出古董店。
    我双手插进衣兜,毫无目的地沿街缓行,心中暗暗思索:如果红木板真的距今有千年历史,而且采自外兴安岭,那刚好处于我国辽代时期。据我之前的考证,辽朝起源于东北,曾兴盛一时,宫廷贵族之间素来信仰佛教,大广济寺和锦州古塔均为辽人所建,看来这块木板极有可能是辽人遗留。但让人不解的是,舅舅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难道是当年采风之际,在古塔内部找到的吗?
    不知不觉间,厚重的乌云飘过头顶,太阳被层层掩盖,天色逐渐阴沉下来,空中飘起细密的雪花,在北风的吹拂下窸窸窣窣地钻进领子中,随即化为冰水流下,冷得我浑身直打战。
    我晃了晃头,两手拽起领子,琢磨着把红木板存进银行,再找一个小宾馆住下。转身快步走到街口,我刚要抬手拦车,一家小店吸引了我的目光。
    其实小店的门面极为普通,跟其他店铺相比毫不起眼,主要是大门两侧悬挂着那副对联——“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收住脚步,站在台阶下,抱着肩膀,直直地望了半晌,猛然想起舅舅客厅中的那幅书法横轴,不就是这前半句嘛!抬头再细看那店名,是刻在一块棕色木牌上的,四个标准的黑色楷体大字:小唐纹身。(此处应该是“文身”,但店名属于店主自造专有名词,所以此处沿用“纹身”。)
    想到在舅舅的那幅人皮画中,年轻战士有可能是文身图案,我无端生出一丝强烈的异样,不自觉地抬脚上阶,推门而入。
    屋内热气扑面而来,温暖如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缭绕着,有点儿类似檀香,闻在鼻中,通体舒坦,说不出地受用。左右一打量,整体面积不是很大,也就十余平方米,所有家具物事都为花梨木所制,雕工精细,造型典雅,显得古色古香。靠里有一张八仙桌,桌旁坐了两个人,正回头望着我。
    其中一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剃了个锃亮的光头,满脸横肉,秃眉小眼,一副彪悍的样子。他的棉服半脱,披在肩上,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右臂。
    男子身边是一个女孩,最多二十岁,穿着淡粉色高领毛衫和蓝色牛仔裤,体态苗条,皮肤白皙,下巴尖削,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更是黑白分明,顾盼流转,极有神采。
    那女孩站起身,朝我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您稍等,我要先忙完手里的活计。”声音极淡极柔,透出一股凉丝丝的味道,让人没来由地生出几许亲近感。
    见此情景,我已猜出女孩是店主,男人是顾客,正要开始文身。我也不便打扰,只是说了声好,示意她继续,然后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
    就见女孩捏着一颗淡粉色的小石头,在男子臂膀处迅速抹了几下,皮肤表面便留有一片淡淡的红渍,又拿过一个淡绿色的小瓷瓶,拔去软木塞,倒出些许棕黄色的黏稠液体,用右手食指蘸着,一点儿一点儿涂抹上去。
    女孩拿起一块白色纱布,擦去淌下的多余汁水,淡淡凉凉地说:“稍微有点儿疼,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那男人抬头看着她,面带恭敬,近似于讨好地说:“小唐,你就尽管扎吧。”说着,从兜中摸出一盒软中华,磕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取出火机准备点燃。
    不料,那个叫小唐的女孩脸色突变,伸手一把抢过香烟,使劲扔在脚下,严厉地说:“不许抽烟。”男人愣了愣,咧嘴冲她尴尬一笑,没有任何愠怒的表现,反而顺从地将烟盒与打火机揣回兜中。
    我有些吃惊,心想这女孩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那男子明显是个社会混子,居然会乖乖地老实听话。
    八仙桌上摆放的物事不少,瓶瓶罐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足有几十件,看似杂乱无章地随意放置,却又好像有着独特的排布。其中有一个淡黄色的长木条,外延雕刻着卷浪花纹,半寸多高,一拳左右宽度,瞧模样是一个镇纸,表面密密麻麻竖立着各式各样的银白色金属针,有粗有细,有长有短。
    小唐伸出右手,手指细长白嫩,犹如弹钢琴一般,在针丛上方快速地掀动几下,指缝间便多出一根不足三厘米的小针。动作虽然不是很快,但我竟没有看清她的具体手法。
    小唐轻巧地捏着针尾,插入一个类似鼻烟壶的绿色小瓷瓶中,绕圈转了几转,再抽出来时,针尖已变成亮晶晶的深蓝色。
    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就往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想看看这个文身到底是怎样做出来的。
    小唐用拇指、食指夹住针尾,竖直举在眼前,微微皱起眉头,凝神瞧了片刻,口中默念几句,而后看也不看,突然垂直刺入男子上臂肌肉中,又快速拔出,紧贴着第一枚针孔,再次竖直落针……
    皮肤表面针孔清晰,色彩鲜明,却没有丝毫血液渗出。
    她的针势如行云流水一般,奇快无比,几乎就是贴着皮肤划拨。据我保守估计,一秒钟内至少能刺出五六针,直看得人目不暇接。但见针头色泽渐淡,小唐手腕一翻,将银针插进瓷瓶,重新蘸墨,继续点刺。
    小唐神情肃穆,手下如飞,三五分钟后,一个拳头大小、通体暗蓝、栩栩如生的虎头,便出现在年轻男子的臂膀上。
    小唐退后半步,歪着脑袋,眯眼瞧了瞧,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看来很是满意。她又倒出少量棕黄色汁液,抹在虎头文身上,撕了一层保鲜膜,包裹严实,搓了搓手,轻轻地说:“记住,三天之内不可沾水见风,也不能吃禽类海鲜这些发物。”
    那男子站起身,嘿嘿傻笑着,好像捡了多大的便宜,不停地向小唐点头致谢,点付钱款后,穿好衣服推门而去。看那数目,居然有3000元之多。我吸了口气,心想这买卖也太赚钱了吧。
    小唐数也不数,拉开抽屉,将钱扔了进去,又抓过一条白手帕,将银针擦抹干净,随手刺入淡黄色的木条中。
    我注意到,她根本就没用眼看,但刺入的位置却不偏不倚,刚好是针丛内的一小块空白区域。小小的银针透体而入,毫无阻滞,直接深陷过半。真不知道是她的手劲大,还是木头软。
    我正思索着,小唐走到我面前,淡淡地说:“您好,您是来文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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