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民警转头看了我一眼,才对马云伟说:“您交代过,这事要先压住,所以……肯定不会是咱们的人。”
马云伟眯起眼睛想了想,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说:“让他们在会议室先等等,就说我在问笔录。嗯……对了,老徐你也出去吧,我还有点儿事要跟肖薇谈。”
等徐瑞宏等人走后,马云伟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对我说:“肖薇,事情闹到这份儿上,我也保不住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动用一切关系从中协调,支队的同志也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受冤枉的。我想,只要他们找不出太有力的证据,你……你很快就能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咧了咧嘴,心里暗想:出来,我还能出来吗?
马云伟沉思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套卷宗,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我斜了一眼,上面是舅舅的人皮。马云伟把照片放在桌上,低头凝视着,一边用指头敲着桌面,一边慢慢地说:“虽然我不是文化人,但也知道一点,任何艺术品都是有感情的。文章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总能体现出创作者当时的某种精神状态。画中人物的表情如此特殊,似乎极度迷茫困惑,肯定也代表着你舅舅当时的心理感受。肖薇,你好好回忆一下,当年老爷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这幅画的呢?”
马云伟的话让我深受触动,我伸手拿过照片,望着舅舅(战士)的脸,那种表情既迷茫,又惊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暗暗问自己,舅舅那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久,随着敲门声响起,三名身穿制服的中检同志和两名法警走进房间。马云伟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和他们打过招呼,回头看看我,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朝马云伟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中检的几名同志缓缓伸出双手……
回首往事,在检察院接受调查的日子,恐怕是我这辈子最灰暗的一段岁月。
从前我是一名刑警,掌握法律赋予的特权,可以说是居于上位,尤其是在面对犯罪分子时,更是有种潜意识的自我优越感。然而当我走到今天这种境地,身份陡然发生逆转,面对强大的国家专政机器,这才发觉个体是何等的渺小与微不足道,彻底感受到了沦为阶下囚的滋味。
我被中检暂时羁押在锦州市的一个看守所内,严加看管,与世隔绝,几乎每天都会接受无数次提审,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
那些刨根问底的讯问,几乎令我的人生毫无秘密可言。面对形形*的提审人员和各种各样的讯问,我不做任何掩饰和狡辩,如实陈述案发当晚的全部情况,最后就是一句话:“我没杀人。”
因为案情重大,而我又坚称无罪,法定羁押期限被一次次延长。中检逐步加大了对我的讯问力度,光是现场指认和重建就搞了不下二十遍。每每他们查到所谓的新线索,都会随时提审我,让我做出合理解释。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无力反抗,身心俱疲。
如此高强度高密度的讯问,旨在摧毁人的心理防线,绝非普通人所能承受。即便我是个资深刑警,熟知其中套路,也无法抵御。折腾到后期,我的精神临近崩溃,完全丧失了理性判断力,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也许当晚我看到的矮个子男人,只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真的杀了冯超,而自己却偏偏忘记了。但是清醒之后,我又会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肖薇,你必须咬牙挺住,你没犯罪,你没杀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去做。
这种残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天早晨刷牙时,我突然出现了恶心呕吐等不适症状,经拘留所医生检查,我竟然怀孕两个月了,是罗远征的遗腹子。难怪最近没来例假,当时还以为是精神紧张导致的。
由于始终查不出我杀害冯超的动机,现场又缺少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考虑到我此时有孕在身,并通过马云伟的斡旋,我被批准暂时释放,进行保外就医。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中检方面对我进行了最后一次提审,他们的一个副检察长再三告诫我,在案件尚未破获前,我的行动虽然不受限制,但绝不能离开锦州,要做好随时接受讯问的心理准备。
对此,我冷冷一笑,我心里清楚,即便我恢复自由,身边也会多出无数双眼睛,他们会随时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算上之前那只幕后黑手,我将彻底无所遁形。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我被羁押期间,母亲知道了一切,甚至包括罗远征的死讯。急火攻心之下,母亲突发脑溢血,卧床不起,每日浑浑噩噩,连人都不认识了。父亲每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悉心照料,也日渐显出老态来。
马云伟曾探望过我几次,偷偷告诉我,关于烟蒂的调查没有任何意义,案情依旧毫无进展,目前已经呈报省高检,单独设立专案,由他们全权接手调查。
看我态度冷漠,马云伟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怀孕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先养好身体,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我笑了笑,没有搭腔,扭头看向窗外,下意识地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其实,从得知怀孕那天起,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孩子我不要,绝对不能要,我失去的一切,必须重新得到,而且还要得到更多。
我一定要得知那个真相,除非他们杀了我!
回到父母家后,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眠不休,苦苦思索了两天,再一次将事件的整个经过,在脑子里系统地梳理了一遍,尽可能周密地制订我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虽然目前处境极其尴尬,无论是市中检,还是那只幕后黑手,都将目光聚焦定格在我身上,令我的行动大受限制。但是辩证地想一想,这似乎也是我最大的优势。如果善加周旋利用,令明暗两股势力彼此顾忌牵制,完全可以在复杂凶险的局面中,人为制造出一种相对安全的微妙夹缝。而我,则需要找准时机,在这个夹缝中突围出去。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立即决定高调行事,先要弄清楚我的身边到底有多少双眼睛。
从第三天起,我除了每日定时去医院看望母亲,就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
我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主修刑事案件侦查及犯罪现场勘验专业,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工作实践,侦办过各种各样的离奇重案,接触过形形*的犯罪分子,可以说是一个反侦查的行家里手。我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和我身边的那些眼睛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反侦查的首要任务就是反追踪,那是一门极端高深复杂的学问,不但本身自成体系,又涉及心理学、行为学和伦理学等多门自然和社会学科。被追踪者要充分利用现有的地形地貌、建筑结构、人群分类、气候特点等多种外界条件,配以自身敏锐的观察和细致的分析,从中找出追踪者的行为规律和心理状态。一旦摸清并掌握情况,便可从中发现漏洞,伺机脱逃。
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我会借助临街商铺玻璃幕墙的反射,拼命记忆目力所及范围内全部人员的体貌特征,然后有意调整自身行进速度与方向,或走或停,或急或缓,或直行或转折,以便观察他们的反应。在不同的日期、时间、气候条件和场所位置,根据身后人的衣着、神态、提携物及陪行者,分析其出行、举止等动机的合理性……
大概一周之后,我已基本摸清了身边的情况,跟踪者有五组,每组不少于三人。其中四组有男有女,经常会穿插配合,另外那组则均为男性,始终就是那几张老面孔。而且,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两伙人逐渐也察觉出对方的存在,彼此刻意回避着。这样一来,他们的注意力就有了一定分散,对我的监控也相对减弱。
看到前期目的已基本达到,我心中暗喜,决定马上实施计划的第二步。
我要兵行险招,将之前的暗访变成明察,利用人们常见的逆反心理,大张旗鼓地弄一弄。
暂且抛开殓妆师马振国的失踪,幕后黑手杀害罗远征和冯超,以及对我的陷害,显然是要竭力阻止我进一步去探寻真相。可是几番下来,他们却始终没有与我发生正面碰撞,这不由得让人感到疑惑。我曾一度猜测他们是忌惮我的警察身份,可冯超也是警察,却仅仅因为与我见面,便身遭不测,所以我立马推翻了这种可能。
也许是女性天生的第六感,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不会对我下手,只是要不断给我的调查制造障碍。至于这种感觉是对是错,我无法做出明确判断。
如果这种猜测没错,再加上他们与中检方面形成的相互制约关系,或许可以让我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假设我猜错了,他们真要对我下手,那么大家就明刀明枪地干,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而且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我完美无瑕地解决掉。
我回到自己家中,看着昔日的爱巢如今落满灰尘,空荡凄冷,想到那个深爱我的男人永远不会回来,阴阳两隔,所有的温暖欢笑已成泡影,我心如刀割,疼得几乎要发疯。
坐在卧室床边,我怔怔地看着床头悬挂的婚纱照,先是默默流泪,而后又失声号哭起来。
等彻底哭痛快了,我擦干眼泪,轻轻爱抚着肚中的那个小生命,努力感受着他细微的跃动。我叹口气,咬牙低语:孩子,不是妈妈狠心,妈要为你爸爸报仇,为你冯超叔叔报仇。别怪妈妈,好吗?
我将那幅残缺的画作拍摄下来,开车来到全景画馆进行实地查看。
那天是礼拜六上午,馆内人员密集,很像罗远征遇害时的情境。我挤进人群,手捧相机,沿着护栏慢慢巡视对比,找到了舅舅创作的那块区域。
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两幅画的内容完全一致,但唯一不同的是,古塔下面,大广济寺的门口,却只有三名战士。也就是说,“舅舅”是多出的那一个。
尽管周围嘈杂,我脑中却一片安静,直觉提醒我,罗远征会不会因为发现了这个差别,而要给我打电话呢?或许是他出于一时激动,才下意识地采取了拨号方式。
但稍加分析,我马上就将这个猜测否定了。罗远征的神情似乎很是震惊,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这点差别虽然怪异,但还不足以引发他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那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视频画面,慢慢走到罗远征当时所处的位置,甚至模仿他先手扶护栏,然后又退远的姿态,微微眯起双眼,默默地凝视着。
不断有游客在我前方走来走去,由于我精神高度集中,视线的焦点落在远处,那些行动的人体在我眼前,逐渐被拉成一条条快速划过的淡淡黑影,迷迷蒙蒙,转瞬即逝。
尽管我刻意保持身体静止,但出于下意识的回避本能,头部还是难免会产生小幅度的摆动,远处的画作被细长的人影条条切割,如逐格播放的幻灯片一般,呈现出各种细微的角度变化。
突然,我浑身一颤,视线再次汇集,眼前立刻清晰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舅舅”,而他,也在看着我!
按照画面的空间布局描述:大广济寺濒临一条长街,估计就是今天的士英街,对面则是一排类似于店铺之类的平房建筑,其中一户店铺门外,赫然站着一个手持钢枪的战士,他面朝画外,五官清晰,竟然与舅舅长得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我恰巧与“舅舅”呈正面相对的角度,彼此的视线迎合,他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的茫然和惊讶。
刹那间,我觉得脑中杂乱无章,异响不断,舅舅为何要在两幅画作中将自己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但神态、衣着和动作趋势却又完全一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极度震惊之下,我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去,左右做小范围的移动,却又发现了不同点。
由于移动带来的角度改变,“舅舅”的眼光并没有追随我,而是直直地望向前方,也就是我的身后,说明没有使用那种特殊的全能视线技法。这又是为什么呢?
就在我不断向后退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随即传来一名老年女子的呼痛声。
我猛地回过神,急忙转身道歉。老年女子满脸愤怒,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抱怨了半天,才慢慢走开,嘴里仍不住地絮叨着:“瞅啥呢,瞎摸糊眼的………”
瞅啥呢……这句话让我立刻呆住了,脑中似乎划过一道强光,不知道想起了多少事情来。可是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却又紧紧地纠结盘绕,只能给我一点儿粗浅的概念。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却无法将其分离拆编,形成一条明晰的线索。
我突然想起了罗远征,隐约意识到,他一定也是在这种差别中,体会到某些不同寻常之处,所以才会急切地想给我打电话。
念及此处,我立刻作出决定,绝不能让那只幕后黑手猜透我的心思。于是,我将那个战士拍摄下来,又装作触景生情,抬手抹抹眼睛,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才低头慢慢走出全景画馆。
开车行驶在路上,我目视前方路,竭力保持双手稳定,但脑中却在高频率地思考:舅舅为何要将战士画成自己?为何要改变人像位置?为何要采取不同的技法?罗远征究竟从中发现了什么?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疑问如同被烧热的豆子,噼啪乱响,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跳出来,我几乎想到*沸腾,却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正好赶上红灯亮起。等待的间隙,我关闭冷气,放下车窗,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试图缓解大脑因高强度思考而造成的缺氧状态。
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趣,往往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会给人带来出人意料的发现。可以说,我的命运在这里,又一次发生了转折。大厦宾馆与火车站隔街相望,足有二十层高,外墙悬挂着一幅幅巨大的广告画。其中以联想电脑的广告尤为显眼,漂亮的女模特面带微笑,一手托着笔记本,一手指向前方。
由于大厦整体呈半弧状,非常类似全景画馆的内部结构,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女模特的手指也使用了那种全方位技巧。
我暗叫有趣,敢情这种手法还挺常见,就合计着她到底指向了哪里,下意识地顺势望去。
对面是火车站高大的浅黄色主楼,我也说不好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鬼使神差地摇下副驾驶的窗户细看,女模特的手似乎指向主楼顶端一块硕大的方形钟表。
此时正是上午11时整,报时的钟声一下一下响起,声音洪亮而绵长,完全掩盖了街道上的嘈杂。
我呆呆地看着,脑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完全忽略了绿灯已经亮起。后面的车辆纷纷鸣笛表示不满,我却充耳不闻。
很快,一名在路口执勤的交警跑了过来,咚咚地猛敲车顶,大声训诫我:“你瞅啥呢,还不快走。”
我身子一震,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就在那混沌和清醒交接的刹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突然间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慢慢仰起脸,看着那名交警,轻轻说了一句:“你瞅啥呢?”
见交警表情错愕,我也不解释,只是淡淡一笑,猛踩油门,直接回到自己家中。
最近逆事接连不断,我根本没心思整理房间,屋里又脏又乱,舅舅的那幅画被拆得七零八碎,静静地躺在客厅地板上。
我用力掐住额角,稳了稳心神,拾起地上的工具,勉强将画作重新装好,竖在沙发的靠背上。找准当时在全景画馆中所处位置,我跪在前面,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
临街的商铺前确实空无一人。我将相机打开,调出那张战士的照片,显示屏一面朝外,慢慢抵在那里。此时,战士直直地盯着我,与全景画馆中的场面完全相符。
我仔细回味着之前的奇妙感觉,屏住呼吸,慢慢偏开身体,顺着战士平行的视线,转头向身后望去,那是客厅的电视墙。
当时罗远征在全景画馆内发现画作异常,突然产生情绪波动,与我刚才的经历完全相符,这都属于人类的通感,也正是我所想到的问题关键所在。
舅舅将战士画成自己的模样,肯定有其深意,也许就是利用了这种通感效应。要是将这个战士想象成舅舅,那么如果此刻舅舅在自己家中,他又会看到些什么呢?
我努力回忆舅舅家中的格局,在这个对应位置,虽然也摆放着电视,但在它上面,又悬挂了一幅书法横轴,写着“画龙画虎难画骨”七个草书大字,字体龙飞凤舞,不过已经被焚烧掉了。那幅横轴也不知挂了多久,总之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挂在那里了,据说是某位著名书法家送给舅舅的。
记得我小时候曾问过舅舅,是不是骨头最难画的意思,他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喜欢这句话,能时刻提醒自己艺无止境,绝不可骄傲自满。
直到长大后,我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同时也知道了后面还有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不过为何仅仅截取上句,没有做成完整的立式对联,却从没听舅舅讲过。
我怔怔地望着,脑中好像有一架风车,飞速地旋转着,各种声音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直跪到双膝发麻,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重重地掐住额角,缓缓地按摩着,静静地整理着汹涌的思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抬起头,看着相机里的舅舅,不自觉地笑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舅舅留下的秘密!(为了方便区分,暂时将全景画馆的画作称为“大画”,舅舅临摹的画作称为“小画”。)
舅舅其实跟我们打了一个异常复杂的哑谜。小画中的战士使用了特殊技法,目光游移,无所定向,让人难以揣摩,而大画中的战士则目光专注,有所指定,让人一目了然。两个人物虽然外形一致,都是舅舅的模样,但所居位置不同,其实是暗示着一种空间和人物替换的道理。
把大画中的战士替换在小画中,也就是将舅舅置身于自己家里,那么其目光则直射对面墙壁的书法横轴。而“画龙画虎难画骨”这句话,又隐隐意味着,真实的秘密不应该出现在表面,而应该藏在内部。
烧画时,我曾仔细看过那幅书法横轴,就是一张装裱过的宣纸,毫无特殊之处,那就只能说明:舅舅要隐瞒的秘密,应该藏在横轴后面的墙壁中。再联想到舅舅将人皮嵌入画作,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秘密依旧与人皮有关。
想到这里,我使劲呼出一口气,顿感轻松无比。仅就目前而言,舅舅虽然在生前留下遗嘱,要求我们焚烧尸体和画作,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能够察觉暗示,并破解那个秘密的。
可是,舅舅为什么要费尽心机,采取如此复杂隐晦的方式呢?若不是机缘巧合,我是万万不能发现的。还有一点,罗远征肯定也想到了这些,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但奇怪的是,如果说罗远征也解开了这个哑谜,那他为什么不先给我打电话,而是要打给别人,这又叫人非常难以理解。
想到事不宜迟,我决定暂时放下这些疑点,立刻去舅舅家中验证自己的推测。但是刚要站起来,我却又迟疑了,该如何摆脱身边的那些眼睛呢?
我坐在地上,绞尽脑汁,苦思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舅舅没有妻子儿女,遗产处置权自然归属我母亲,而母亲此时脑溢血发作,每天光医药费就上千,最近又要动大手术,家中早已捉襟见肘。而我年轻没有多少积蓄,不但丧偶,又失去了工作,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做做文章。
打定主意后,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很对不起舅舅,不过转念又一想,舅舅不是也希望有人能解开这个秘密嘛,心中随即释然。
第二天,我遍走家族亲属,挨个告诉他们,要变卖舅舅的家产和老宅,为母亲筹钱治病,又嘱托他们帮我寻找买家,价钱多少无所谓,只要公道就可以。多数亲属对此都深表理解,这几个月来接连遭逢不幸,也确实够难为我们家了。
几经辗转,我联系好一个买主,并谈妥了价钱。那天早上,我从零工市场雇来几名民工,开始搬运舅舅老宅中的红木家具和各类收藏品。
舅舅的老宅极大,足有170多平方米,是1998年市政协分的福利房。家中物事繁多,光一整套金丝楠木家具就有二十多件,各种古董、收藏品更是难以计数。那些民工又拆又装,往来运送,工作了整整三天才算基本搬空。
这三天来,我也没闲着,一直从旁监工,指挥张罗,眼角却死死地盯着墙壁上悬挂书法横轴的位置。我注意到,墙上粘着老式的淡黄色印花壁纸,褪色翻卷得很严重,因为年久日深,横轴覆盖的部位比周围要干净很多,留有一个淡淡的长方形印痕。
第三天中午,趁民工外出吃午饭之际,我决定动手。
虽然是二楼,但客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宽敞通透,一览无余。大白天不方便拉窗帘,为防止有人窥探,我故意让民工将废纸盒、书籍等杂物堆放在那里,以遮蔽窗外视线。
关好房门,屋里安静了许多,我的心跳却骤然加速,怦怦怦地乱响,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丝丝汗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仿佛那个秘密就在眼前了。
我在墙壁前端详了片刻,走进储藏室,找出羊角锤和螺丝刀,回到客厅,搬来一把破旧的折叠椅,抬腿站上去,按照印痕的位置,用螺丝刀仔细拆去外面的一层墙纸,露出里面已经发霉泛绿的墙身。
想到隔墙可能有耳,我也不敢用力猛敲,就把羊角锤倒转过来,用木柄轻轻横向移动磕击,同时将耳朵贴近,细细辨别着传出的动静。
由于屋里东西基本搬空,羊角锤每敲打一下,四面就响起嗡嗡的回音。我觉得这样不妥,连忙用左手牢牢地握住锤头,防止因为自己的颤抖而造成力道不均。
当木柄落到横轴最后原本是“骨”字的位置时,我身子一震,差点叫出声来,这已不再是沉闷的咣咣的实心声音,而是一种咚咚的空心响动。
果然不出我所料,横轴后面确实留有夹层。
我内心狂喜,继续敲打几下,通过听声辨位,找准边际接缝,把螺丝刀使劲顶在那里,猛地加大羊角锤敲击的力度。
噗——螺丝刀的金属杆陷进去几毫米,绿色墙皮被震出条条裂纹,无规则地向周围扭曲放射,随着细微密集的咔嚓声,瞬间就传导至整个“骨”字的覆盖面积,好像蒙上了一层蛛网。
我咬住下嘴唇,攥紧螺丝刀,慢慢匀速转动着,大小不一的碎片噼里啪啦地向下掉。
我强压住心中的急迫,抽出螺丝刀,轻轻刮拨着碎裂的墙皮,逐渐露出下面一层淡灰色的石膏状物体,根本就看不到墙砖。我伸出指尖轻轻地摸了摸,平坦坚硬,气味有点儿像腻子,表面密布干裂的纹理,也不知道堵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把羊角锤插在后腰,双手握住螺丝刀,用力撬着这些腻子。腻子深陷墙体大约五六厘米,早已板结凝固,抠起来非常费劲,我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被人听见。
等把腻子彻底清除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洞,上下左右都是红砖,明显是有意留出来的。我往里看了看,底部好像是一块红木,边缘不见接缝,是整体嵌入里面的,应该是块挡板之类的东西。
红木质地坚硬,极耐腐蚀,保存得相当完好,反射出暗幽幽的光晕。我却有些着急,要是加大敲击力度,难免不发出响动,可眼下时间紧迫,我要是再不出去,势必将引起他人的怀疑。
我略作思索,决定豁出去了,必须马上凿穿木板。可刚举起羊角锤,我又停住了。
我忽然发现,木板表面并非完全光洁,似乎还雕有一些浅淡的花纹。我又惊又喜,急忙伸进手去抹了抹,举着小手电往里面照射,又把脑袋凑过去。
那些花纹比木色略深,是黑红色,用指尖抿了抿,麻嘟嘟的,尽是些极细极密的凹坑,像是用针刻出来的,呈扭曲的横向状态,拦腰刻在木板中心位置,两头则延伸隐入了墙体。
我点点头,暗道好险,瞅这模样,看来秘密就是它了。要是傻乎乎的一锤子凿下去,将其砸烂损坏,现在恐怕连肠子都悔青了。
我把锤柄探进去,轻轻磕打几下,传来的声音极为怪异,竟然带有金属的感觉。一丝疑惑从心中蹿起,明明摸着是木头,怎么会敲出了金属的声音呢?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又用螺丝刀顶住木板空白处,使劲拧了几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再看木板,竟然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我去!这是啥败家木头,怎么这么结实,我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
思前想后,我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老宅随后必然会被人搜查,那我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我横下心,把螺丝刀插在木板与墙内接缝处,羊角锤横在外面,用左手按住固定,以锤柄做支点,右臂下压,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撬,生生将周围一块墙砖起了出来。墙砖刚要掉落,我赶紧伸手接住,轻轻地放在地上。
眼见大功即将告成,我不敢耽搁,接连撬下其余三块墙砖,红木板整体虚浮地嵌在里面。我大大地呼了口气,慢慢将双手伸进去,将红木板小心地抽了出来。
红木板不算小,边长约二十厘米,厚度约三厘米,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表面没有任何着色,是天然形成的木纹。边角极其圆润,却足有七八斤重。
我把木板翻转过来,发现那些花纹围绕着板身,两端在后面汇聚,是两只彼此相对的龙头。虽然都是用细孔连缀组成,线条略显简单,但却异常精致传神。双龙张牙舞爪,鳞甲鲜明,隐隐有呼啸飞升之势。可奇怪的是,这是一条单身双头龙,没有龙尾巴。
想到在房间内待的时间太长了,我也顾不得再细看,立刻将墙砖重新拼上,用碎腻子塞满空处,找出大力胶仔细将壁纸粘好。
我站在前面仔细瞅了瞅,还算完好,应该不会被人察觉,顺手把折叠椅提起,挪到旁边远一些的地方。
看着那块红木板,我却犯了愁,今天我忘记带挎包,现在穿得又少,该如何带出去呢?
思绪急转如飞,却始终想不出办法,急得我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额角都开始冒汗了。歪头擦汗时,我突然看到堆在窗前的几箱书,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有了主意。
我赶紧跑过去,从中挑出一本最大最厚、深蓝色封皮,好像是什么油画理论的书。我把那本书放在地上,掀开硬壳书皮,模仿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男主人公,握着螺丝刀,对准内页就是一顿猛戳。纸屑纷飞,书体被抠出一个方形空洞。把木板平平地压了进去,合上书皮后,严丝合缝,丝毫不见异常。
我迅速将纸屑归拢,抱到洗面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拧开水龙头,将灰烬冲入下水道。回来拿起那本书,我想了想,就随便放在书堆最上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
紧接着,我猫腰来到阳台,从角落里抓起一把土,回到客厅,在门前一平方米左右的面积里细细撒匀。锁门时,我拔下一根长发夹在门缝里,然后快步下了楼。
舅舅的老宅在石桥子老市委党校附近,紧挨着辽宁工业大学,距石化公司的家属区也不远,算是个人口密集区,大大小小的饭店沿街而建。我双手插进裤兜,一路东张西望,溜达着走进路旁一家清真小吃部,要了半斤牛肉水饺和一碟拌黄瓜填肚子。
当时正好赶上饭点,店内座无虚席,人声嘈杂,基本都是附近的大学生。而我选择在这里吃午餐,也是预先经过考虑的。跟踪者均为成年人,必然不愿招致我的怀疑,所以肯定会守候在门外,方便我在此好好思考一下怎样将红木板带出来。
食不甘味,我机械地慢慢咀嚼吞咽,脑神经却在急速转动,舅舅为何要把一块红木板埋进墙里,其质地又为何这般坚硬,难道发现了异种物质?
一念至此,我忍不住暗骂,去他大爷的,这都成科幻小说了,简直和卫斯理动不动就遇到外星人一样。不过眼下木板已然找到,也做了巧妙伪装,必须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式将其带出去。可木板体积太大,根本无法藏在身边,就算我下午抱着书本出去,也不是上策。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几名男学生的说笑声,还有人在拍桌子打板凳,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他们这么开心。
本来我就烦躁,刚想回头提醒他们注意,但他们随后的几句话,又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竖起耳朵,稍加辨别内容,脑子转了转,立刻生出一个目前看来还算不错的主意。
我迅速扒拉干净饭菜,起身走过去,跟他们搭讪。当得知这些孩子都是辽工大艺术设计系的,我就谎称自己今天搬家,需要腾地方,问他们是否想买一些价格便宜的理论书籍。
我记忆力不错,又故意投其所好,说了在舅舅家看过的几个书名。他们果然很感兴趣,尤其是听到那个价格,更是纷纷表示出购买意愿。
这时,搬家的民工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吃完饭了,下午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开工。我匆匆结了账,带着那些大学生回到舅舅老宅,让他们在楼下等候。
开门时,我用身体挡住站在后面的民工的视线,有意放慢手里的动作,仔细观察了一下锁孔,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门缝中的头发却已不见了。
我咬牙冷笑一声,还真是够麻利的,吃个饭的工夫人就进去了。这属于典型的技术开锁,利用特殊工具配合巧妙手法打开锁芯,而保持锁具外廓完好无损。看来他们不但是黑手,还是高手。
进屋后,我看到门口地板尘土上多了几个新鲜的足迹,尺码较大,应该是男性,方向有前有后。斜眼瞥了瞥那本书,谢天谢地,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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