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才》异同

    这一刻,小小的青县六中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的情景仿佛一幅世界名画:三个学生东倒西歪,作痛苦状;一名教师表情惊恐,双手悬停在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正中间是一个表情狰狞的胖子,他伸出双手狠狠卡住一个打扮时髦的妇人的脖子,而他手中的那名妇人已经翻起了白眼,舌头也吐出半截,足见胖子用力之猛。
    如果让充分了解了背景故事的李展给这幅画起个名字,他可能会叫它《弑母者》,或者《压抑的愤怒》。但前者太过于反世俗,不利于通俗文化的传播,后者则太隐晦,不太容易让人体悟画面背后的是非。于是李展把它命名为《愤怒的胖子》,生动形象地形容了画面的内容,还带着一股子诙谐幽默。
    王金蓉的喉管里往外冒着嘎嘎的动静,应该是唾液形成的小气泡被挤破的声音。
    张建生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掰丁宝成的手。丁宝成虽然体型占优,但毕竟是小孩,力气没有张建生大,两手之间被硬掰出一条缝隙。
    这点缝隙已经足够王金蓉呼吸了。
    “嘶”,空气急剧涌入王金蓉的肺部带出一串尖响。随着体内呼吸循环的重启,王金蓉脑子开始运转,恢复了黑眼珠。这一次她的眼睛里不再布满之前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恐惧。
    她自身也开始掰丁宝成的手,两个大人的力气加起来要比丁宝成大得多。丁宝成的手一点一点离开了王金蓉的脖子。
    王金蓉一挣脱出来,立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包也不捡钱也不要,镶钻的高跟鞋脱落了一只,她直接把另一只也甩掉,赤着脚跑下了楼。一边跑,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至于骂了些什么,李展没能听清楚。
    丁宝成还想去追,被张建生拦了下来。
    “啪!”“啪!”
    张建生正反手各给丁宝成来了一个大嘴巴。
    “丁宝成!你就是个畜生!”张建生满头大汗,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地中海发型随着汗水淌了下来,一缕一缕挂在涨得通红的脸上,模样滑稽可笑。
    丁宝成低下了头。
    “你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张建生指着丁宝成的鼻子大骂不止,“畜生还知道要孝顺父母,你竟然要掐死你妈妈!”
    李展从未见到张建生如此发怒。他记得上一次张建生动真气还是在他们三人在厕所放鞭炮差点引燃了茅坑里的沼气的时候。那时的张建生也只不过踹了他们一脚,然后请家长面谈。
    丁宝成一直背对着李展三人。可能他宽厚的背影把李展三人全部挡死了,张建生忘记了这里还有三位听众,他一直保持指着丁宝成鼻子的姿势痛骂,直到墙上挂的钟表走到了五点三十。
    这期间丁宝成一直低垂着脑袋闭着嘴,任由张建生骂,只是站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的胖腿肚子开始打抽抽。
    张建生见状叹了口气。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先回家吧。”
    “我不回家。”丁宝成终于开口。
    “为什么?”张建生把挂在眼前遮挡视线的头发拨回头顶。
    “我不想看见那个臭老娘们。”
    “你!”张建生见半天的唾骂式教育毫无成效,怒火再燃。
    “就算我回家,她肯定也不在家。我爸爸在的时候她就没日没夜在外面打牌,我爸爸一走,她更不愿意回家了。”
    张建生也想到了早上那件红马甲。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那你先跟我来吧。”
    丁宝成瞪大了眼睛。
    “今晚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在我家给你补补课。”张建生的手指穿过丁宝成的肩膀,“你们仨都知道我家在哪吧?明天一起来。”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但张建生现在正在气头上,李展他们不敢触霉头,也只能嗯嗯哦哦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明天早上八点在我家楼下集合。解散吧。”
    “老师再见!”“张老师再见!”“张老师明天见!”李展、齐功成、朱杨腾飞向张建生挥手作别,然后回到教室收起书包就跑。
    李展回到家里,打开门,客厅里灯开着。纪艳红抱着热水袋披着三层被子脑门上绑了块湿毛巾正侧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纪艳红偶尔心情不好或遇上其他什么事会提前回家,李展并不奇怪。而纪艳红也收到了张建生的短信,没对晚回家二十多分钟的李展施展出中国家长普遍掌握的小题大做立威法。
    “感冒了吗?”李展主动问。
    “吭。”纪艳红鼻子堵着嗯不出来,用嗓子作答。
    “回屋里躺会吧。”李展莫名有点难受。
    “不用,一会就好。”纪艳红正在看一部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她最喜欢小动物,一直想在家养些猫猫狗狗,但李家人整天整天都不在家,恐怕养什么都活不成,故纪艳红只养了几盆花,聊作慰藉。
    李展放下书包,脱掉外套和棉鞋,坐在沙发扶手上跟纪艳红一起看电视。
    “下午打扫卫生去了?”
    “嗯。”
    “打扫什么卫生?”
    “检查。”
    “检查什么?”
    “卫生。”
    “为什么检查?”
    “评比。”
    “评比什么?”
    “卫生。”
    纪艳红跟李展有一搭没一搭地来来回回说着车轱辘话,两人自始至终保持着情绪和语调的风轻云淡,实际暗中已经展开了一场套话与反套话的较量。
    纪艳红对所谓的打扫卫生持严重的怀疑态度。与其说她不相信张建生,倒不如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李展从小学开始惹的祸太多了,多到她一接起李展老师的电话,不论如何先来一句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次孩子的班主任主动打电话过来,居然不是邀请自己到学校去面谈,实在太不寻常。出于女人的直觉,纪艳红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中午为什么没吃饭?”
    “懒得吃。”
    “吃饭还能懒得吃?”
    “困了,想睡觉。”
    纪艳红毕竟没有张建生天天和学生打交道之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问出的问题被李展随便一套太极拳拨弄得乱七八糟,全部没能打在关键点上。纪艳
    红不愿意直球抛出问题打草惊蛇,只好作罢。
    “你爸这几天住单位了,不回来了。”
    “哦。”
    “晚饭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热点午饭吃就得了。”
    “那不行。我好不容易早回家,得给你弄点好吃的。”纪艳红摸过遥控器关了电视。
    李展鼻头一酸。
    纪艳红把毛巾和热水袋团成一团扔给李展,然后一伸懒腰掀开被子爬了起来。
    “回去躺着吧,我不饿。”
    李展中午就没吃东西,现在已经前心贴后背了。
    “想吃什么?炒土豆丝?红烧土豆?”纪艳红走进厨房开始摆弄厨具。
    “我真不饿。你休息吧。”
    李展声音抖了一下。他拼命咳嗽来掩饰。
    “又咳嗽!你又一整天不喝水!”纪艳红的声音从厨房的隔断门里传出来,变得有点失真,“我烧了热水,自己去倒!”
    “哦”李展起哄一样拖着长腔回答,小心翼翼地防止声音颤抖。
    李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对早就习惯了的日常对话起了感动,甚至眼泪都掉了下来。他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扑到床上,开始尽情地掉眼泪。
    一开始他还能控制着不哭出声,但不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喉部与自己的脑部失去了联系,他开始大声地哽咽。于是他抓过被卧蒙住脑袋,防止自己的哭声传出房门。
    他隔着被子捶打自己的脑袋,脑门敲得直发疼,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为什么?我为什么哭?李展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但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纪艳红做好了饭,来砸他房间的门。李展才惊觉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四周散落着被他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床上用品。
    “快出来吃饭!”纪艳红已经叫了两遍,开始有点不耐烦。
    “马上就好!”李展慌忙起身把地上东西抱成一堆,胡乱放在床上用被子盖起来,又抓起枕巾擦了把脸,终于开门走出来。
    那边纪艳红又绑上了毛巾,抱好热水袋盖上被子看起电视。
    纪艳红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电视画面中奔跑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身上,并没发觉到李展红肿的眼眶。李展低着头走到梳洗台前捧了两把水使劲搓脸,舒缓一下因咸水浸泡而紧皱的皮肤和心情。
    现在的丁宝成应该在大猪家里,不知大猪会请他吃什么好东西。没准明天见面的时候丁宝成身上也会散发出大猪同款的那股子油臭味。
    现在的王金蓉不知是呆在家里安抚受伤的心灵,抑或是为了忘却恐怖来到了紧张刺激的赌场或者迪厅挥洒青春和金钱。总之她今晚不会见到她的儿子了。
    李展看着镜子里的李展,油然而生一股厌恶。
    “妈!”
    “嗯?”
    “对……了。”
    “什么?”
    “明天我们老师让我去他家一趟。”
    “干什么?”
    “补课。”
    “那就去呗,多大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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