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绛来得神不知,去得鬼不觉,林茜檀从头到尾也只是从他派去的婢女手里收到本来由他自己去送的小玩意。
一个制作精良的檀木盒里装着的,是楚绛对于锦华一事的歉意。
林茜檀亲眼看了看,那是一张日进斗金的店铺的地契,她没有推辞,命人收下了。
又令人安排锦华从客房搬出来,送去府里上好院落。
绿玉奉了林茜檀的命令,去给锦华送小礼。她虽然没有点头答应纳妾之事,但也是在无形之中表达了她对这事的态度。
尚在林茜檀院子里的萧太妃更加嗤笑:“真是风水轮流转。”
过了几天,江宁娘口中所说的事情没有发生。新朝廷虽然将燕氏皇族拘禁起来,但十分善待。对于锦华这样自主低嫁的特例,也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而楚绛在母亲面前同样也做出了妥协。林茜檀听说,正因为江宁娘松口默许,楚绛也答应考虑叫江芷悦也在家里留下。
江家随即来了人,意在趁热打铁,一下子将江芷悦的事也定了个大半。
而这其中,林茜檀的态度毫无疑问对楚绛起了很大的作用。
锦荷问她:“主子真的要接受夫人的提议?”
江家在仕林之中颇有影响,由江宁娘出面,给林茜檀送了荐书,朝中确实有些女官空缺。江宁娘以为林茜檀会动心。
“你觉得,我会需要江家来帮我么。”
锦荷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林茜檀笑。别说她看不上江家剩下那些影响力,就算看得上,她也不会靠出卖楚绛来达成目的的。
“夫君自己也并不反对此事,我不过是顺手推了一把。”
在这件事情上,要说还有什么人反对,也只有楚渐一人而已。
去大厨房拿菜的小丫头嘀嘀咕咕着回来,跟院子里说,楚渐还是没有同意江芷悦的事。这会儿正将楚绛叫了去,父子关起门来说话,也不知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书房之中,楚渐正在询问儿子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尽可能说得婉转……
楚绛回答得近乎有些自暴自弃的:“她既然想嫁,那就让她嫁,横竖她看中的,也未必就是我这个人。”
楚渐沉默。
江家现今衰落,江芷悦也的确变化颇多,他本来也不太喜欢江芷悦,现在的江芷悦也许是受了家族命运变化的影响,大起大落的,骨子里那势利的一面也就表现了出来。
楚渐笑言:“听说你答应,将她的乳兄放到账房。”
账房主管一府财物进出,江芷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楚绛想到自己那天无意之中听见江芷悦和婢女说话时暴露出来的真心,就算是本来心里有什么怜惜她家道中落的,也变成没有了。
江芷悦和锦华不同,锦华高傲,而始终不失本心。
楚渐不知道儿子和江芷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儿子的模样,聪明得没有去问。
楚绛从楚渐那里出去,就那么巧在半路上碰到了才在书房里提到的江芷悦。
想到那天听到江芷悦直白白地说她来日生下儿子、掌控家产之后如何如何,又要怎么把林茜檀拐卖去妓院窑子那样的地方伺候男人,楚绛就心里直恶心。
她心已经变坏了。
一个人的变化就是可以这么快,他是这样,江芷悦也是这样。他们都有外力的催动和影响。
江芷悦自然还是对表哥喜欢的,但她偏偏言笑晏晏地做出一副纯真善良的样子来,楚绛就只会觉得她虚伪。
他现在可算是身临其境地明白他父亲为什么因为他母亲算计楚家家产而与母亲彻底生了隔阂。
楚渐站在他书房的位置,还能够轻易地看见远远一角楚绛的身影。他从来没和儿子泄露过他并非他亲生这件事,也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一家人其乐融融。
楚绛可不知道他父亲还在看他。
眼前的江芷悦正在和他说话:“表哥这几天应该还有空吧?能不能陪我去街上走一走?”
京中乱了一趟,像是她这样的家族千金往往只有在家里待着,必定憋闷。
这里是她姑母的家,也和她家不太有区别了。
楚绛不太想和她一起出门,脸上的不悦之色是那样的明显。江芷悦看见了,就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只听得楚绛说道:“朝中事务已经日渐恢复,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如果想出门看看,与你姑母或是表嫂说说,让她们派护卫给你,你自己去就是了。”
他不去,她自己去又有什么意义?
江芷悦没有达到目的,楚绛确实还有其他的事,便将她暂时放下,走了开去。
江芷悦可不是林茜檀,外面什么事她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兀自将这笔账又算到林茜檀的头上,愤愤不平。
朝臣忍了数日,一再上书,御书房中已经流出了几道用意重大的“圣旨”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聪明地将正被扣押在某处沦为阶下囚的燕氏一族忽略了个彻底。又看出宫里有意无意透漏出来的意思。
在京中不知凡几的舆论推动下,大臣们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应该尊推的登基对象。
而御书房中“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人也是时候回应了众人的期待,露出了那么些登基为帝的意思。
国号已经定下,正是一个“周”字。
前阵子还满口“皇孙殿下”的那些人也都消了声,墙头草自然最擅长见风使舵。
若是他没有猜错,这外面的舆论转得这么快,和他的好妻子大概分不开关系。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个道理自古不变。而这件事情,林茜檀的确有参与其中。
顾晴萱已经从自家的爷爷那里得知了林茜檀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她隔天来找林茜檀,和林茜檀正好说到了这些。
淡出朝堂的老丞相顾屏出现在议政大殿当中,毫无疑问是一个有号召力的事。顾晴萱道:“还有我哥哥也是,这两天,频频进宫,摆明已经承认了那一位了。”
就是不知道天隆帝本人听说这些,会作何感想!
天隆帝还能做什么感想呢。
自然是怒火攻心了。
但他黄昏将近,被毒物折腾得即将油尽灯枯,再怎么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应该感谢阴韧给他安排了一处环境十分舒适的地方居住。东都富甲天下,就没有不好的房子,更何况是帝王行宫。
“陛下现在知道这些,是不是很高兴?”阴韧的心情十分愉悦,黄金灿灿的玉玺被他捧在手中扔着玩,就像那东西不值钱似的。
天隆帝现在每天这样在精神上受辱,简直巴不得早日登仙了,又谈什么高兴?他闭上了虚弱无力的眼睛,不去理阴韧。
阴韧站起身来,去了东都“皇宫”的议政厅里。那里也有一批大臣在那儿等着和他议事。
大商秉承前朝,以东都为备用京都,东都里是有一套备用的臣子班底的。
有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臣服于带兵进城的王氏兄弟,当然也有那些哪怕看在天隆帝的面子上服从阴韧的。
阴韧一进去,众人整理衣冠,开始议事。
而另外一边京城的御书房中,也在议事。
“以臣之见,陛下应当趁着阴贼假借天隆皇帝之名调用两河驻军之前,抢先前去接手兵力,以免被动。”一位老臣如是说道。
王元昭坐在那儿对着那令人还很不习惯的新称呼暗暗轻笑,随后又有别的什么人跳了出来说了几句什么。
殊不知东都附近的兵马,早就已经被他和阴韧对半分过了。
林茜檀也正和陈靖柔在说这些:“你这次随同去接手那边的大军,任务重,我还是不放心。”
陈靖柔哈哈大笑:“我也怕有人拿我是女人说事,因此误了大事。不过怂也没用,该上还是得上。”
两河驻军,指的就是河水接入天隆大运河的那一支兵马了。
林茜檀将一枚令牌交到陈靖柔手里:“你即将远行,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只能最俗气,给你这令牌。”
陈靖柔笑得更欢快了,有钱是好事啊,这令牌,怎么也能换它个十万两银子吧?她刚以出门办公为由逃了公公寿宴,转头就发了大财。
魏嘉音到得不是时候,正好和陈靖柔碰了个头,陈靖柔为免大家尴尬,自己告辞离开。
陈靖柔碰也没碰过一下的糕点倒是正好便宜了魏嘉音。魏嘉音之前颇高调地进了一趟宫。但王元昭自己也名不正,魏嘉音便也出来了。何况晏国公府里的确有事?!
“我还当你不肯再和我来往了呢。”林茜檀笑。
林茜檀说的什么,魏嘉音心知肚明。她也承认得坦白:“我确实心里不高兴。”既是坦诚,也算警告。
魏嘉音过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魏嘉音也不多绕弯子:“老头子没了,府里眼下正为着要不要大办丧事而踌躇,我被王家那些亲戚烦得不行,只有过来你这。”
魏嘉音心里暗道王群死得不是时候。王元昭作为他的孙子,在礼法上和他的丧事是有冲突的。
这时若是只顾自己君临天下,恐怕会惹人诟病。
林茜檀将她拉着坐下。心里道,人是她弄死的,她当然考虑到了王群的死会有什么结果。
而这也是为王元昭拖一拖时间。
阴韧带走了象征王朝正统的传国玉玺,没有玉玺,王元昭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与其太早坐上去,不如既把那权力的实惠拿来,又不必过于受民间贩夫走卒口诛笔伐。
再有他哥哥顶在那里……
另一边。
御书房中的大臣也正在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劝说王元昭举办大典,年轻男人不答应也不拒绝,倒是让跟他提出这些建议的那个大臣心里有一些没底。
本来以为只是个捡便宜的黄毛小子,可这人年纪轻轻的,有些心思已经令人不容易猜透。
御书房中的议论结束之后,王元昭将顾屏祖孙留了下来,依然说到登基的大事。
刚刚出去的那些大臣们其实都已经提到了这些,顾屏这时心里知道王元昭让他留下,说的应该不止这。
王元昭将他们带着来到一副地图面前,地图所挂的位置顾屏和顾潇巍都十分熟悉,正是昔日天隆帝日常使用的。只是挂在上面的地图不一样了而已。
这张更精确一些的地图也是林氏商绘制,描绘的是东都附近地形山脉,王元昭意图消灭阴韧,夺取传国玉玺,和大臣们议论完,他还要和顾氏祖孙继续议论。
再有就是,除了他们两家,这大商境内原有的版图范围内也有一些别的势力趁机割据为王的。这些也是等待处理的。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那边,身形笔挺,面容秀丽而不软弱。顾潇巍站在他旁边,不禁自惭形秽。他已经算是身材高大,也有些当世玉郎的名声。然而被王元昭一对比,一下子就显得很矮了。
好像也没多久不见,这人又高了一些。
魏嘉音有意无意也在和林茜檀炫耀:“……之前还不曾注意他,这次他回来,我才发现我连他看他肩膀也要仰头了。”
林茜檀也笑。
二狗子好像生来就是要俯视别人似的,身高就是在男子之中都是极高,更何况和她们女子比?
她也只是到他胸膛那里。
听着魏嘉音那些话,她暗叹。心想,不怪她在娘亲的日记里会看到娘亲说什么“女人的友谊要破裂,只需要一个男人”这样原先在她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了。
她和魏嘉音的关系原本不算十分牢固,因为王元昭,魏嘉音更是已经不是头一次对她“宣战”了。
魏嘉音的大哥也是不日即将出京前往东都的将领之一。名义上,他是主将。
魏家风声正好,魏嘉音说完丈夫,转头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
王元昭将陈靖柔一个女人安排给了她大哥做副将。也难怪魏嘉音来的时候碰见陈靖柔会尴尬。
魏嘉斌是个看不起女子的人,以前便有女人应该在家相夫教子的言论出来。这自然是符合社会主流的言论。但他的原话用词露骨,十分不尊重人,林茜檀不太喜欢他。
魏嘉音的尴尬自然还包括她那个同族堂姐的事。
陈靖柔越是大大方方和她们魏氏的人来往,就越是反衬她们小心眼。
林茜檀将魏嘉音送走,已经大半日过去。她将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已经是晚饭了。
丫头们准备晚膳,林茜檀抱着孩子,一边看着不远处晏国公府悬挂起来的白布,心里沉淀。
钟嬷嬷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因为丧事觉得不吉利,殊不知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林茜檀胡乱地用了饭,又将已经有了正式名字的小包子抱在手上培养母女感情。
钟嬷嬷为了给她分散注意力,特意跟她聊天,正好聊到了东山侯府里去的时候,现今负责打听消息的绿玉走了进来,告诉林茜檀:沈氏去世了。
钟嬷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刚在和林茜檀说九小姐的婚事!
可这又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
林茜檀道了句“知道了”,钟嬷嬷不用她吩咐,就已经开始准备丧事需要的礼仪用具。沈氏身子一直不好,不好到大家都习惯了,潜意识里都总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下,结果她扛过去一次又一次,却死在了林抒尘出嫁的门槛前面。
林茜檀没有工夫同情林抒尘,她派了人去跟婆家长辈说了说这事,便自己单独去了林家。楚绛晚一些时候从外头回来听说,想要过去接人,林茜檀已经自己回来了。
沈氏的去世,对于楚家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林家来说,却是别有意义的事。
林茜檀跟跟着她进屋的楚绛说:“祖母不在,我父亲和二伯从此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楚绛自然还记得林家两房人是怎么争斗的。
林茜檀刚在和楚绛说到这些的工夫,都不知道那两人就已经到他们父亲跟前争执起来。
林阳德无可奈何,心力不济。
两个儿子为的不过是谁来替母亲哭孝。
楚绛知道,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林茜檀从次日开始,大概要回娘家了。
正好他现在也正因为锦华和江芷悦的事情有些不敢面对林茜檀,让她回去看看,也好。就像那时他送她回娘家时一样。
由此,思乡院的房梁上也挂了白花。
知道林茜檀的亲祖母去世,楚家里唯二高兴的莫过于江芷悦和锦华。没了长辈,也就意味着她要守孝。而守孝之人,是有一段日子不能服侍了。
锦华倒罢了。她父皇现今在东都为质,她母妃虽说无事,却被跟其他妃嫔一样,被软禁着不得自由,仰人鼻息。她为人子女,不免对林茜檀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而江芷悦不一样。
江芷悦前天和楚绛说她要上街去玩,这天果然就去了。她是刚从外面回来,知道这事的。
“我说呢,怎么我这表嫂这两天总是一副丧气脸的样子。”
提起林茜檀,江芷悦只有不悦。
林茜檀匆匆洗漱了躺下,到了第二天又早早地爬了起来,去了林家。
江芷悦却是一大早找上了她姑母,想着早日敬茶进门。
林家那儿,整个府邸遍地是白,沈氏平生与人为善,大多数的人都是真心悲伤。往来宾客亲友同样不少。
就连出门在外的林子业也赶了回来。
林子业男大十八变,变得他生母阴薇也有些认不出来。看见儿子,阴薇恨他离家,又不舍捶打。林子业所为的,不过是躲避齐家婚事。
随着阴蔷倒台,阴韧去了东都,林茜檀听说阴薇现在在林家收敛了许多,不然也不会为了名声,大方放行给林抒尘嫁人开绿灯了。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由此一来,婚事被搅黄的,也不止一个林抒尘。
林抒尘自然是把阴薇恨得要死,可事情已经这样,又能如何?
也是因为沈氏的死,林家当代所有的儿孙碰了个全,满屋子子子孙孙的,只是沈氏再不能睁开眼来看上一眼了。
林权最终赢得了哭孝的权利,他坐在位置上,每进来一个客人,便都由他接待。而林栋,站在另一边。
沈宁没了依靠,更加寄托于讨好能帮助他们赢得世子之位的人,林茜檀给了他们不少支持,这一次也不例外。
来来往往的人自然都清楚林权是沈氏唯一的亲生子,看他坐在那里,便理所当然以为他会是目今传闻中林阳德打算请立的那个世子。
但很快便被证明,事实并不是这样。
林阳德再如何糟糕,在敬重妻子这件事上却是发自真心,林茜檀见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心里对他,也原谅了一些。
“主子真要帮着二房的人取得世子的位置?”
林茜檀笑起来:“碧书,你怎么到现在还在问我这个。”
林权有愧于她的母亲,也对她不好。她不愿意让他顺风顺水,也是人之常情。
若说本来想要阻挠他,多少需要花费一些钱财。但现在,却不用了。
当晚,王元昭收到林茜檀传信,看了之后想也不想便在心里答应。随后隔天,还在灵堂上以林家继承人身份自居的林权便被宫中出来传令的太监吓了一个大跳。
直到宣“旨”的太监走了,林权还有些懵懵然。传国玉玺虽然不在京城,但用于各项衙门事务的小印却在。
给寻常臣子家弄个封赏这样的事情还是十分容易的。
王元昭不过说了一句话,下面自然会有人去替他办这些事。林权大概不会想到,令他和争夺多年的世子之位失之交臂的,会是他看不上的女儿。
林权颜面受了打击,但对于林栋而言,却是喜从天降。可他还知道对他有恩的母亲还等着他将她送走。这么一想,心里便又觉得没什么高兴了。毕竟,沈氏将他带大,可惜他却再没机会供养孝敬。
东山侯府葬礼之上二爷林栋得到世子之位的事,被参与吊唁的人给传了出去。众人只当成一则谈资说说而已。可对于林权本人,却是觉得这事芒刺在背,如鲠在喉,却偏偏躲不得,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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