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檀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跟车子外面的锦荷说了句:“没事。”然后叫车夫继续开车。
锦荷眨巴眨巴嘴,仍旧坐回横梁上,什么也没说。
她可是看见刚才楚绛下车去时的样子了,怎么也不像没事。
但林茜檀不肯说,她也无从入口安慰。
这应该叫林茜檀怎么说?
车子里还有男人留下的酒味,她自己觉得自己的手还有一点辣辣的痛感,刚刚那一瞬间,她分明感知到了什么异常……
可越是想到什么,她就越是惊骇。楚绛究竟是何时……
她心疼,电光火石之间,楚绛许多行为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心里始终也不能平静,林茜檀觉得自己心头突突跳。本来还有一点微醺的她这会儿完全清醒了。她自己探过去身体,打开了一点窗帘,让自己透透气。
风一吹,更冷静了一些……
但表面上装得就算再怎么淡定,回到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再也没有办法掩饰了。
身边的丫头们也都看得出来林茜檀像是有哪里不对劲似的,所以都不敢去打扰她。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到夜色都黑透,这才弄出了动静来,叫锦荷她们进去服侍。
“走,去父亲那里坐一坐。”林茜檀在陈家其实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还空着肚子,但她已经迫不及待了。钟嬷嬷劝她她也不听。
于是主仆一群人摸着黑去了楚渐那里。楚渐正端坐书房看书,听见她来,连忙将她呼唤了进去。
满屋墨兰香气。
林茜檀其实不太有把握知道楚渐是不是知道一点什么。所以她刚刚进屋的时候,有一点顾左右而言他。
楚渐本来也以为她只是过来与他说说闲话,可说着说着,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林茜檀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将回来路上在车上的那一点细节说了出来,给楚渐知道知道。
“……夫君,看起来很是生气。”
楚渐闻弦歌而知雅意,已经听懂林茜檀这三言两语的究竟是想说什么了。
儿子那方面受了伤,不能人道的事,楚渐本来也犹豫着要不要说。可林茜檀现在都自己问上了门来……
楚渐仍然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开这个口,但他拖拖拉拉不说话的态度,其实也约等于是默认了林茜檀的猜测。
林茜檀心一沉,不禁要想难怪楚渐会对小包子那么疼爱,疼爱得远远超出一般对待孙女的好了……
楚渐有些惭愧。他对孙女的疼爱确实出自真心,可也不能说就半点没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如果在林茜檀不改嫁的情况下来看,这个孩子就是楚家嫡系下一代唯一的传承了,由不得他没有私心。
林茜檀也不继续往下说,这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以,也不必非得把窗户纸给捅破到一穷二白。
林茜檀自己给了个台阶:“也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回头我与他好好说吧。”
楚渐看她这样,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干脆将她留了下来,叫她陪他鉴赏书画。
林茜檀从善如流,将这事悄无声息给压了过去。
楚绛一连两三天都没有回家,时间久到林茜檀都把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了。六月二十八这天傍晚,天上下了雷雨。林茜檀在这天傍晚的时候本来坐在她院子里的凉亭里,一边逗弄女儿,一边思考着许多事情。
见到雨水忽然下来,周围的人自然都催促她回去。
楚绛也是那个时候,好巧不巧正打着一把雨伞翩然而至的。
众人看到他,都下意识愣了那么一下。
男人久违地卸载掉他脸上浓浓的妆粉,恢复了本来的清秀。一身月牙白,也是林茜檀所熟悉的。
雨水拍打在他的青竹伞上,朦胧翠影的,令他行走在雨水里的身姿也像是有诗意的美,林茜檀在那一瞬里也跟着众人一样,呆愣了那么一下。
这才是楚绛原本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像是个戏子似的,涂脂抹粉,自毁名声。
怀里的小人儿是时候地动了一动,温热柔软的小身体将林茜檀的注意力立刻呼唤了过去。她只来得及在那匆匆一瞥里注意到楚绛脸上的神色似乎已经十分平静,绝没有那天在车子上的那一份怒意了。
“夫君来了。”林茜檀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对方却不再因此而高兴。楚绛的脚步不着痕迹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继续走到林茜檀的跟前。
楚绛“嗯”的应了一声,请林茜檀跟他一起进屋。两人正好肩并肩行走,画面隽永而美丽。小包子也像是知道这是她父亲,咿咿呀呀的,煞是可爱。
屋子里很快便因为点了灯而温暖了起来,升腾着微微白气的茶,几样楚绛喜欢的小点心,林茜檀都是常备的。廊下也掌了灯,两三个小丫头乖巧地在那儿放竹筒蓄水。
远远的,少女清越如银铃的谈话声轻轻飘了进来。
楚绛垂下眼眸,暗暗觉得讽刺。眼前这些东西都是他以前求而不得的,现在陆续都有了,他却无福,不配消受了。
林茜檀看楚绛模样,不知道他来意,所以只是用一些温存小语去和他聊天。屋子里的气氛还算可以,父母说话,小包子也安安静静的,睁着她那双纯净透彻的眼睛,一瞬不瞬好奇地看着父亲。
楚绛看得一阵心软,简直想放弃不说自己过来之前打算好要说的话,可还是不能不说。
林茜檀躲了几波,见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好顺应了楚绛的意思,把孩子暂时抱了出去。楚绛便看着她走过去将孩子抱到门边和乳母林氏交接,目含不舍。
林茜檀回过身来,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楚绛这才伸手从自己的衣袖之中摸索着掏出来一张牛皮色的东西。林茜檀仔细看,那是一个信封。
信封上面,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笔迹端正而暗带力道,龙飞凤舞,自成风格,是楚绛的字迹。
分明是这么一封薄薄的信,楚绛将它拿出,再到放下在林茜檀的跟前这么一个简短的过程,却像是它重逾千斤似的,难以承受。
林茜檀心情平静,似乎对于楚绛会做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太奇怪。不然,她也不会把女儿抱在手里不撒手了。
林茜檀的冷静,让楚绛既觉得意料之外,但却又有一种这是情理之中的感觉。
林茜檀伸手过去,将楚绛那封东西拿了起来,像是故意不懂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楚绛眼中露出一瞬痛苦之色,随即便回答道:“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意思。”
离家三天,他都住在外面,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的秘密被林茜檀发现了的这件事情。
在想她会怎么想,在想她会不会羞耻愤怒,在想她会不会主动先一步提出要抛弃了他!
又或是安慰自己,林茜檀并没有发现他的秘密。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不如让他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算了。
耳边,是林茜檀说话的声音:“这两天,我让人四处找你,派去的人都说你按时上下衙门,而你也见到他们了。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
楚绛于是低下眼眸,看来,林茜檀确实是知道他……
一封由他按过手印的和离书,被放在这里,等同于把他们婚姻的命运也按在这里由林茜檀来宣判决断了。
楚绛便笑:“正因为明白,所以更加不想再这么装傻下去了。”她还年轻,也只有一个女儿,再嫁给别人,还来得及。
想到自己和林茜檀做过的亲昵事,林茜檀也会和别人做,楚绛不是不嫉妒,但他不是自私到底的人。
至于这个别人……
他有意无意抬起头来,看向外头,那既是晏国公府的方向,也是皇宫的方向……
林茜檀很想问一句“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但最终还是收下了楚绛这封书信,楚绛看见自己达到了目的,便也放了大半的心。
林茜檀在他临走的时候跟他说:“去看看孩子吧,你可以不想要我,可不能不要孩子。如果连一个父亲都不肯做,我才看不起你。”
“好。”楚绛背对着林茜檀,答应了一声,然后不一会儿,隔壁的某间屋子就传来了楚绛逗弄孩子的一点点声音了。
楚绛走了之后,林茜檀原本打算将书信直接毁了的。
可想一想,这次她毁了这,下次若是楚绛下了决心,给的是休书,那可真是没救了。
于是她想了想,将这书信索性收拾了,放进了暗格里,就连身边最亲近信赖的人,也不知道这封书信的存在。
做完这些,林茜檀松了一口气出来,却再一次巧合发现在她在院子里纳凉期间,她的妆奁上像是有被什么人翻动过的痕迹。
她留了心思,又把这件事情给记录在了心上。
到了隔天,六月二十九,宫里终于传出了命令来,说王元昭有登基做皇帝的打算了。
那个时候林茜檀刚刚收到楚乔即将进京的来信,正在阅读,刚好有丫鬟进入,跟她说了这件事情。
林茜檀说了一句:“知道了。”
心想着,这与他们事先说好的,有点不一样。
但这毕竟是王元昭一人的决定,只要他能够承受得住民间压力,这时坐上皇位去,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王元昭也许在意她的想法,丫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宫里的人赏赐了糕点出来,林茜檀在食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封用海外语言书写的书信。
林茜檀便知道那是王元昭的信了。
王元昭在信上告诉林茜檀,天隆帝恐怕支持不了太久了。这事阴韧瞒得好,外界人还不知道。
林茜檀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与其到时候叫阴韧夺走了先机,不如眼下他们自己先虎据京城形胜,也算不错的选择。
林茜檀没有回信,只将那些糕点分了给锦荷,自己则是继续逗弄女儿。
另外一边的宫里。
王元昭等了有一会儿,没有收到林茜檀回信,也不失望。他也有很多的事牵绊他的注意力,所以实际并不空闲。
就说现在御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人,就足够他应付。
忙忙碌碌,颇为充实,也麻烦得够呛,他玩笑一样心想,也不知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会喜欢争这个位置了。
就连他,亦如是。
说完了事,大臣们先出去,屋子里却还有个别人在他身边听他唠叨。王大狗等到室中彻底没人,方才走出屏风,笑答:“我还是更喜欢咱们村子里那自由自在,这大麻烦还是你来吧?”
王元昭笑,他是觉得麻烦不错,但与此同时又确实是兴奋的。都说高处不胜寒,但相对的,能看到的风景也确实比别处好。
王元昭拉着哥哥坐下,命人取来一瓶小酒,两个酒杯,御书房里的气氛其乐融融。
叫人准备登基大典的命令已经传下去,有关衙门也按照命令运转了起来,王元昭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有的折腾。
王大狗无不怀念地道:“不知不觉,你都成家立室,我这个做大哥的反而还孑然一身,一事无成。”
用夏三娘的说法,他的妻子不是可以随便决定的。这一拖,就是好多年下来。他拱手让位,算得上忤逆。
王元昭也被哥哥的话勾得想到了母亲身上去。恐怕若是母亲知道这些,还会生气。
王大狗的话音刚落,王元昭就接话道:“京城多得是贤淑好女,大哥大可等到领了亲王衣冠,立了王妃,再带上如花美眷出京去,纵情山水。”
王大狗看了弟弟一眼,确定弟弟并不是心存试探,而是真心。尔后笑道:“还是算了吧,我可不喜欢弟妹那种类型的大家小姐。”开口闭口皆是规矩。
王元昭听着哥哥的话,勾唇而笑。
一会儿,又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们兄弟两个小的时候曾分别得到过老师的一句评价。
只是这话他们老师只说过一次,由于夏三娘并不爱听,因而作罢不再提及。
“老师当时说,你看着严谨听话,实则性喜自由。我看着调皮捣蛋,实际骨子里才是正经的那一个。”王元昭同样怀念。说起那时,他还不以为然。如今方知,老师慧眼如炬。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王元昭难得为哥哥破例,多喝了一点,王大狗看在眼里,心中怅然。
两人说了许多,王大狗坚决不要所谓的亲王爵位:“眼下是暂时不需要我这个假萧胤的,我还是趁着早,赶紧离开,不然等母亲想起来,可是不会放人的。”
说着,他说他要走了。
王元昭便站起身来送哥哥,显然也是知道哥哥说的有理,笑着默认。
之后,他再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折子,起身去了夏三娘那里。夏三娘心中有气,不愿理会。他照例吃了夏三娘一顿冷脸,然后回到住处洗漱躺下。寝宫中宫女看着他就那么躺下,眼里难掩失望之色。红颜当前,奈何郎君无意。都说这新帝敬重嫡妻,旁的就是一头母猪也不多看一眼,果真如此。
*
楚家里。
魏嘉音还没有躺下。
娘家派来送汤药的婆子刚走,隐隐冒着热气的瓷盅还被搁在桌上。
魏嘉音的乳母正面带喜色地拿着魏家送来的方子走了下去。魏嘉音面色微红地坐在那里,略显尴尬。
她和王元昭成亲也有一年多了,身上至今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身为娘家人,又是王元昭即将鲤鱼跃龙门的当下,会暗中提供“帮助”,实在是人之常情。
那婆子传过来的话还在那儿绕着呢:“夫人说了,这方子是她当年用过的,效果好着呢。大公子就是那个时候给怀上的……”
这汤药只由女子服用,服用之后据说通体生香,散发吸引男子的体味,就是柳下惠也扛不住。
兼之行经通血,滋养阴气,对女子受孕效益极好。
婆子说话不免直白,魏嘉音听得脸上燥热,却又无可奈何。
等着好不容易把乳母等人全都哄骗下去睡了,魏嘉音这才叹气苦思。
她父亲的意思她也明白,家族兴盛的责任现在在她这。一个嫡长子的出生,何其重要。丈夫如今人在宫中,多的是小蹄子意图勾引。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让人钻了空子。
但现在并不是她不想生或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而是在于她至今仍未破身!一个黄花大闺女,上哪儿怀孕去生嫡长子!
可这样的话,又能跟谁说去?
就是她身边的这些人,都没几个知道真相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汤药既然被夸的神乎其神,她的确可以试试。到时候夫妻琴瑟和谐,她也不用再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了。
这么一想,魏家送来的汤药给她吃在嘴里,味道也不一样了。她喝了汤药,犯了困倦,不一会儿也睡下了。
月上枝头,满京城的人陆陆续续都进入了睡眠之中。千里之外的天隆大运河江面上,却是灯火通明,无人能睡。
不仅水面上,陆地上也都是兵马将士。十几万人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炮火之下,不知死了多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的鱼被血水的恶臭熏死。
魏嘉斌勇武难当,一心想对阴韧报当日战败之仇,冲杀起来悍不畏死,来到东都之后发起了好几波攻势。阴韧手下的确也因此吃了他不少亏。可他同样也受了不轻的伤。
这夜大战,他不顾自身有伤,也不听旁人相劝,亲自站在最前线,发誓要撕开一道口子,撕碎阴韧的防线。
阴韧派出的那位将军,和他不同,那人武艺不及他,却比他擅长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魏嘉斌一时不慎,再次着了道。
一切也不过那么一瞬间的事,魏嘉斌报仇不成,反而被敌方弓弩一箭穿心,当场血溅三尺,立刻没了气息……
陈靖柔在关键时候大吼一声,强行将士气凝聚,一声令下,全军暂时有序撤退……
城墙之上,阴韧笑看,若是他没记错,这人和丫头交情不错。
*
亲人之间往往是心有灵犀的。这一天晚上,京城之中多少人本来睡得好好的,夜里突然惊醒了过来?
魏嘉音睁眼醒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看着熟悉的环境,头一次真正觉得一个人睡这一张床,太宽阔了。
她有动静,外面守夜的人一下子就发觉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又要怎么去和别人说。
可无论如何,她也是再睡不着了的。
丫鬟劝不动,便只好伺候她起来,在自家院子里逛了有一会儿。可即使如此,之后重新躺下的她,也不过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魏嘉音越想越不安心,总觉得她那个年轻气盛的大哥在外领兵,会不会不安全。
她于是叫来乳母商量。
乳母自然只知道叫她回娘家问一问。
魏嘉音自己思来想去,并没有往宫里给王元昭送消息,而是找上了林茜檀这个消息灵通的朋友。
说来也是巧,楚乔一波三折,刚好赶在了和魏嘉音一起,进了楚家的门。有楚乔在,魏嘉音便只简单递了一个求助的意思,便走:“不打扰你们相聚!”
她没注意楚乔听她说起魏嘉斌时,闪烁了一下的眼眸。
魏嘉音离开之后,楚乔才开口阻止林茜檀安排人手:“你也不用叫人专门走一趟了,我这儿就知道一些。”
林茜檀听了楚乔诉说,反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和魏嘉音开那个口了。
楚乔道:“我上京来时,那战场的血水都飘到沧州去了。”
林茜檀想了想:“罢了,横竖这事自然会有衙役把消息送回,也省得我动用店里伙计吃力不讨好了。”
倒是楚乔,好不容易回来京城一趟,却是赶上一个不太好的时候。
别人回娘家,那都是热热闹闹,楚乔回娘家,楚渐和楚绛为了公事出门,江宁娘干脆称病不出,显然是对大姑子不太待见。
林茜檀忽的便想知道她娘亲和姨母那时候怎么和她婆婆过不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如斯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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