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第99章


可是,扣除掉这三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他们要怎么挣足上学的钱?两个人头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得一万多元,这对于目前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只有几百元的许蕴喆来说,真是一个很难想象的数字。
许蕴喆吁了口气,道:“我初中的时候玩过CFT,后来退圈了,把账号卖了将近三千元。这几年在学校里呆着,没怎么花钱,加上平时存下来的零用钱,现在也有四千……算够一小半了。电脑不能卖,上学要用。其他不是非常必要的东西,我想卖掉换钱。”
“嗯、嗯。”许靖枢同意地点头,突然兴奋道,“那我也把我的账号卖了吧!说不定也能卖个好几千呢!咦?许蕴喆,你把你的复习资料卖掉怎么样?我看网上有人倒卖这个。你要是考个淮左的高考状元,能卖好多钱!”
原本是一筹莫展的事,其实想想也还好,再听见许靖枢的兴奋劲儿,许蕴喆忍不住笑出声。
“这么想想……好激动,能真正同居了。”许靖枢静了静,问,“许蕴喆,你会舍不得吗?”据他所知,许蕴喆一直想走。
想起许芸婉,他蹙颦道:“会,但是,人如果总是舍不得,是没办法往前走的。再说,我想他们今后会过得很好吧。”
许靖枢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半晌,轻轻地应道:“嗯。”
“睡吧。”他亲了亲他的眉角,“明天考试了。睡饱了,考个好成绩。”
“嗯。”许靖枢抱紧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高考的第一天,许蕴喆在考场里看见语文科目的作文题目是“舍得”。
面对这个题目,许蕴喆错愕了几秒,最终苦涩地笑了笑。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在所有自己读过的经典和历史里寻找能论证题目的论点,正面论证勇于舍弃的好处,反面证明不舍带来的后果,最后写出一篇激情澎湃的议论文。
歇笔时,他检查着作文中的错别字,完全没有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和从前每一次写作文一样,没把过多自身的情绪投进供人阅读、评分的文章里。
语文科目中的不少题目是主观题,没有明确分毫不差的答案,许蕴喆反复地检查答题卡上的内容,确保自己在那些答案唯一的题目里万无一失。他没有多想、不敢多想,生怕只要有一点点走神,这三年来的努力就功归一篑。
最终,他在考试结束铃声结束时,想起了许仲言。
柏拉图给出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多深奥又悬空的三个问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人生三问。许蕴喆在自己将要成年之际,忽然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对自己来说尤为重要,他不得不比很多人更需要得到答案。
如果说,他对许芸婉有千万的不舍,那么在这千千万万里,或许大部分源自于他那些没有问出口的怀疑和同情。
外公和外婆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妈妈,而立刻,外婆和别人出走了。
这对外公和妈妈来说,无疑是可憎的背叛。被生母抛弃后,自以为与父亲怀着同样的憎恨,两人相依为命,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信赖、敬爱父亲,同时接受父亲的疼爱。直到某一天的到来。
他和外公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她和外公呢?
在十九年前的某一天,许芸婉是不是也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询问过自己,甚至询问许仲言?然而她可能没有答案,直到他的出生,才揭露全部的答案。
许蕴喆发现,原来自己对许芸婉而言,是一个足以碾碎她整个世界的答案。可她说,她爱他。
走出考场前,许蕴喆从监考老师那里领取了自己的手机。
直到此时,重新开机的手机里仍无法搜索到任何信号。许蕴喆已找出电话簿的电话号码,等着拨通。
许靖枢的考场在另一栋教学楼,许蕴喆一边往那里走,一边等信号微弱的电话接通。
“喂?您好。”沙沙的电波声中,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许蕴喆握紧手机,保持镇定,道:“喂?您好,齐医生。我是许蕴喆,就是那天去五医院看望许仲言的那个,我是他的外孙。上回……您给了我联系方式。”
听到他自报家门后,齐骧的声音里稍微带了些温度:“哦,你好。”
“是这样……”许蕴喆挠挠额头,最终没问许仲言的病情,而是问,“想向您咨询个事情,就是,我外公的住院治疗费用,交了多长时间?”
也许答案对医生来说难以启齿,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三年。”
这是要长期住院的意思了,和许蕴喆想的一样。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感激道:“好,谢谢您。再见。”
第十章 …4
在所有学过的科目里,许靖枢最喜欢的是数学。
他尤其喜欢做证明题,好像所有的命题,只要掌握好公理和定理,就能判断真与假,而且答案只有一个,不存在模棱两可。
一个真命题残酷在于:它的否命题未必为真,逆命题也未必为真,只有将条件和结论对调并双双否定,得到它的逆否命题,才能重新拥有一个真相。
可惜在实际生活当中,人们往往难以考虑和区分清楚这些。人们常常认为逆命题为真,甚至确信否命题也为真,却不知道自己距离逆否命题有多遥远。许靖枢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数学学得好而已,但生活,依然一塌糊涂。
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许靖枢往答题卡上填好了最后一道证明题的答案。
对着这些“∵”和“∴”,他有一刻的恍惚,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将生活看成一道证明题,一丝不苟、毫无畏惧地朝着证明结论的方向奔去?
这真的很难,尤其是当他根本不想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再清楚的公理和定理、再缜密的逻辑和推理,都无能为力。
然而,如果题设和结论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卷面上,为什么要证明?它给出一个假设,需要证明结论为真,只要证明出来就能得到相应的分值。
如果生活是为了追寻真相,那么当真相已经出现,为什么还要徒劳地证明呢?想推翻定理吗?可是,如果结论不为真,又哪里来的分值?
许靖枢又一次想起许砚深和傅红鹰常对自己说的,要往前去,不要再寻找宋苇杭离世的真相。
他以前不明白,最近才渐渐地想清楚,原来他们不是要阻止他去寻找真相,而是劝说他,不要试图推翻一个结论——一个他不想承认的结论。
宋苇杭去世以后,许靖枢拿到她留下的日记,其中记录了她对其他人格的认知。
秀宁,生长在江南小镇中的少女,虽然与偶然来访镇上的青年相爱,可迫于家族的压力在青年离去后和其他男人结婚。婚后,她怀有丈夫的骨肉,但一心等着青年。她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小孩。这是宋苇杭出演的第一部 电影《不及夜深》。 
他在影片获奖一年后才出生,正如许砚深所言,如果宋苇杭孕育他时,“秀宁”这个人格已经出现,那么他也许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宜容,影片《雪街》中的女主角,一个身为女同性恋的农妇,在婚后被丈夫强暴受孕,在医院认识了妇产科医生,并爱上她。她有另类的取向却没有张扬的追求,至死没向医生告白,最后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紧握着医生的手。
这是宋苇杭生前的最后一部影片,在那以后,她专注于接受治疗,但最后还是死于疾病。
许靖枢始终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观看《雪街》时,爸爸妈妈告诉自己的,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只要真心地、自由地去爱,没有哪一种爱应该受到谴责。
他光顾着接受爱的教育,光顾着在宋苇杭去世以后寻找爱,却忘了逻辑。
如果事实真像许砚深对媒体宣称的那样,宋苇杭在拍摄第四部 影片《由始至终的谎言》期间就被诊断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为什么他们还是继续拍摄制作了《雪街》? 
他明知宋苇杭患病,明知此举有可能令宋苇杭再出现新的人格,还是用了那个剧本,拍了那部影片,而“宜容”果真在之后出现了,出现在宋苇杭的日记里,也出现在傅红鹰的诊断书中……
当许靖枢重新拾起逻辑,同时也拾起更多的质疑。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气,试图理解许砚深说别去追寻的真意,发现在这样的一个题设里,真或假,他只能选择一个答案。
他的心被紧紧地收起,被一种名曰“爱”的力量,他需要释放,从“爱”里挣脱,却难以接受鱼死网破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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