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101章


嘴吞鲸惊奇的“嗬”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对朝政上心,怎么,惦记得昌观的那点香火俸禄?”
曲验秋脱口:“放屁,我惦记的是——”
话到一半卡了壳,他收拢口型,抿了嘴,垂头耷肩将瓜皮抛两脚中间:“我没惦记啥,就是觉得……觉得可怜。”
他难以描述胸口那点意欲喷薄而出的东西,像是一头愤怒的斗鸡不停用鸡冠撞击,他一只妖,居然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以前他将一切“为什么”都归结于人,他不懂人,然而他发现人也不懂人,不断挣扎咬断栅栏,又活得像困兽窝斗。
想着想着他的头就痛了,妖的识海是混沌的,之前的哀怒一点点散了,他脑子发昏低头盯着瓜瓤上一个黑点,是被甜味引来的一只蚂蚁,窃取了微不可见的红瓤,慢吞吞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曲验秋沿着它的足迹移动眼珠,四周瓜秧腐烂的甜臭、修士用的各类熏香、泥土蒸出的旱焦味杂七杂八裹在一处,作呕的气味蔓延在每个旮旯角落。
不知看了多久,面前衣袂翻飞纷扰,一只脚不经意又准确踏过,他骤然一闭眼,睁开看见人继续走,风过了,地上尸骸无存。
七百多号人,脚程不一,等抵达四野门的闸门口,已经是十五日后。
骆帝凡人之躯受不住路途颠簸,腰酸脖子痛,瘫在轿子里下不来,四个大内侍卫只能一路将他抬着进去,七百修士也紧跟着跨入闸门。曲验秋“哎”了一声,没料到这群肚里没二两油的同袍就这么进家门似的进去了,他上下摸了摸衣兜,身上没存什么法宝,心里发虚得厉害。
腿好似千斤重,跨不过那一道闸门,直到后面有修士嫌他挡路,用肩撞了他一下:“怎么愣着?”
他一跟头摔进闸门内,过门的瞬间,脖子后头凉飕飕的,扑面而来的全是难以形容的腥臭,仿佛滚入了牲畜的腔内。
爬起来一瞧,四面八方尽是朦朦胧胧的身影,罩在抹不开的雾里,谁也不认识谁。
七百个半油篓子哪见识过这阵仗,顿时乱哄哄,正当此刻,一面明黄旗帜在浓雾中升起,招魂儿一样将几百只无头苍蝇镇住了。掌旗的是仙师,她举臂挥动黄旗,修士们竟顺从地跟着排成长列,以护卫皇轿的姿态簇拥成七个阵。
曲验秋乍一望去眼前一花,随即下意识掐了自己,猛然惊醒过来这是一件法宝,如今道人众多,法器也层出不穷,保不齐这黄旗跟以前的新鲜玩意“听话符”是一家亲,虽上不得台面,对付三脚猫功夫的道人却够了。他醒神后并不揭穿,假装被迷了心智,站到了人群中间去。
几百人中,唯有江访安与仙师身上的雾气有些不同,稀薄得可以看出轮廓。江访安眼睛微眯,袖手杵着不动,漠然用余光扫了扫黄旗,问:“四野门无边无垠,江某敢问仙师,如何寻到余情公子?”
这一问又在试水——众所周知,能在四野门不被浓雾遮住身形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悟道三轮及以上的“半仙”,好比殷余情与法锈;另一种是持有炼道法宝或功法的修士,如他当年因一碗迢遥血肉,藏头藏尾煞费苦心。
他对仙师的怀疑不减,他自己能弄出藏身的法子,没准法锈也行。然而这个问题不待仙师回答,他自己的脸色就变了,急喝道:“向左避让!”
“什么?”仙师语调冷冷的。
“没听到哨声么?奔这里来的。”江访安身形一闪,再落地时手中已拿住黄旗,他眉梢微挑,用掌心抚过旗杆,随后猛地转向,旗尖左指。
仙师被夺了旗,愣了一愣,但不等她发怒,刚才还没听见的哨声鬼魂一样若即若离响在她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仿佛鱼鳞刮在地上的沙沙声,凄厉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修士们齐刷刷往左疾行,这番动荡终于惹出了金贵的骆帝,从摇晃不止的轿子里探出一个头,慌里慌张又强作镇定:“何事发生?何事?”
江访安没理他,沉默望着正在旗下奔走的修士,过了一会,失望道:“太慢了……”
只需片刻功夫,刮擦声和哨声已然清晰可闻,远处雾气如海潮扑来,脚下却没有一丝震动,江访安默然停下了手中的旗,抛回给仙师。
仙师压抑着怒气,第三次问:“江真人,这发生了什么?”
“十息内推进两百里,这个猛劲……”江访安叹息,“饵鹰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哨声自远处浓雾里尖锐响起,又细又利,直透耳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徽记的旗帜,那些人的脚步和衣衫摩擦细碎无比,密如鳞片。像是一群聚集觅食的野鹰,鼓翅俯冲,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都是牛羊猪狗,猎物惊慌失措奔逃,他们却不会退一步。
烟尘滚滚,“饵鹰”与骆帝麾下修士相隔不足十尺时,一个比哨子更高亢的啸声猛地拔高,随后几十个啸声尾随而上,雄浑的灵气咆哮荡开,尘埃随之扩散,骆帝的七百修士顿时立足不稳,东倒西歪散了一地。
江访安挥袖挡住那股灵气聚起的狂风,顺带拦住仙师想要挥旗的手:“别动!他们只是在警告,你一动手,在他们眼中就是开战的意思,不会再好好说话了。”
仙师收了手,江访安没说话,却多存了一个心眼——怎么这么巧,刚进四野门就和“饵鹰”迎面撞上。他可没忘法锈就是饵鹰出身,后来六合堂承认了“饲儿”的存在,她便也被尊为饲祖,天南海北的饲儿十有八。九都认她这个祖宗。
曲验秋也明白他大师姐与饲儿的渊源,一听是“饵鹰”到了,心擂如鼓,忍不住出头张望,只见江访安一马当先,身侧仙师扛着旗杆,手中黄旗狂卷,这二人如主心骨撑起了弱不禁风的骆帝仪仗,正面对上的是土生土长的四野门饵鹰。
这可不是六合堂的饲儿能比的。
鹰不像雁,众鹰聚在一块,是嗅到了腥肉的味道,他们都是来抢食的。比六合堂的饲儿凶猛百倍,最狠的那只,叫做鹰头。
常在四野门走的人都听过一句话:“鹰头开道,鬼神需绕。”
放在平时,江访安也不想招惹,饵鹰这种东西实力或许不算绝强,但胜在敏锐异常。两方隔着雾对视,在四野门这儿都是半斤八两,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半晌后,那伙人的头目从嗓子眼里嗬了一声,居然把江访安给认了出来,不太友好地开腔道:“哎呀,这不是江鬼么,咱熟得很哪!”
这腔调怪熟悉的,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自打法锈扬名六合堂,她那个调调就被许多饲儿仿了去,有的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四不像,有的却能以假乱真,关键时刻来一场狐假虎威。
江访安:“何方道友?”
鹰头语气里含着巍然不动的笑,不紧不慢道:“您老前辈干了杀妻夺宝的那一票,来四野门避难八十年,叫三六八几方大头在四野大肆整肃翻搅,截了多少水道。”
“水道”是来财的路,跟“买鱼”一样的黑话。
人命都用值钱与否来断定,可见财路是多么重要了。
江访安摇头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江某在此赔罪了,不过鹰头大人应该不会是专门来找江某的麻烦吧,不知率领一众饵鹰往何处去?”
鹰头直截了当道:“不信‘昼境’的风没灌到江鬼的耳朵里去,故作什么姿态呢。”
“那倒也是。”
江访安从不在意对方无礼的态度,他温和发问,“余情公子神通广大,他不欢迎的人,一般是没法找到他的吧?”
鹰头像是没察觉他是在套话,扔出俩字:“是么。”
随后从浓雾里伸手,袖口滑出一件东西,那物件通体洁白,内里晕染一丝碧蓝,正是余情公子的信物,云蒸海!
曲验秋睁大眼,一句“大师姐”差点就出了喉咙,幸好憋住了,他攥着手平复呼吸,掌心炽热。
这分明是殷余情曾经送给法锈的笛子,虽说之后转赠仲砂,但能从云莱宗主手里拿回来的,也只有她了。
江访安心头也是一惊,他谨慎打量仙师,又死死盯着鹰头,恨不得将这两人的雾气一扫而尽。
他怀疑仙师是有道理的,不光是曲验秋在得昌观,还有木犀真人,他是六合堂的老人,每次出手的目的只有法锈。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仙师身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仙气,非常细微,但正是这丝气遮盖了她的修为,他看不透。
怀疑鹰头就更有道理了,从哪儿都像,而且拿出了云蒸海,就算不是鹰头,也一定与法锈碰过头。
江访安面色不改,但心分二用,终是不及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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