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106章


姑娘白了他一眼,估计在余情公子身旁服侍惯了,看不上他这番做派。曲验秋扁了嘴,低眉顺眼地进了宽敞的玉门。
走进去四五步,背后的门突然一合,吓得他一哆嗦,猛地回头,又转回来悄悄抬头,床榻上锦缎层层叠叠,绣纹翻起的边如同海浪,淹没了上面的身影。
一阵沉寂后,低沉的声音从绢被中传来:“曲二,你入世太深了。现在需要的是凝神静气,而不是因为操心朝廷,逗留此处不走。”
曲验秋磨磨蹭蹭上前扒着床沿,腆着脸道:“师姐您别赶我啊,许久没见的,我都差点把仙师瞧成你了!”
法锈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仙师是我?”
“因为……有些地方相同。”
“你说。”
曲验秋犹犹豫豫道:“是……是个女的。”
法锈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挺会观察的。”
曲验秋嘿嘿两声糊弄过去,技巧非常拙劣地套话:“不过能让江鬼一直没对仙师掉以轻心,师姐你怎么没搞出错的?”
法锈短促呵了一声,用“不过巧合”的口吻带过:“说笑吧你,我有那么工于心计么?”
曲验秋:“……”
很有啊大师姐!
曲验秋对仙师耿耿于怀,嘴吞鲸说的一席话言犹在耳,四野门多险的一地儿,仙师将骆帝拉来就是为了一劳永逸,也不用在几千个童男女也炼不成的仙丹上费劲了。
法锈对仙师的态度实在扑朔迷离,曲验秋一头雾水,大师姐不是没怀柔过,但怀柔也有限,没道理自降身份,何况对面那个眼高手低还自视甚高,合不了她的眼缘。
“师姐何必与那种人打交道?”曲验秋斟酌着用词,“她挺不得人心的,很多人都欲杀之而后快。”
“看不顺眼就要杀,你也很随心所欲。”法锈从床上坐起身,又歪斜到软枕上去,“修了几百年的道,从妖修成魔了?”
曲验秋越发怀疑师姐憋着后招,既然师姐不肯吐露风声,再问也无用。他双手大拇指扳在一起,绕了半天,如同他纠在一起的心思,缠得越来越紧,勒得他咽口水都困难。
法锈也不催,过去老半天,曲验秋才低低出声:“我求师姐个事儿。”
“说。”
曲验秋踌躇了一下,直言道:“骆帝不能死在外面,我知道自他登基以来,七年之灾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但如果这个节骨眼上他出事,必定再连年兴战,战得荒无人烟,屠出死城。”
法锈挑眉,这话有点不像一个妖修说出来的。
“你想怎么样呢?”
曲验秋沉默良久,忽然掀袍单膝跪地。
“求师姐下旨,昭告天下,禁得昌观,道不预政。”
此话一出,空气无端紧。窒,不知过了多久,法锈不愠不火地笑了:“你真是混出名堂了。”
她往前倾了一些:“这个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求仙炼丹的是骆氏,饥荒是扼粮军的祸,把道人分化真伪两路的也是帝家。曲二,别把错全往道上揽呀。”
曲验秋听出法锈的责备之意,辩道:“我不是——师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道人与凡子求的不同,混在一起只会徒增冲突。得昌观更是目无朝纲,心无天下!”
法锈神色不动:“你说正道需心怀天下,我也告诉你,换个皇帝坐龙椅同样除不了根,千万年来,勤政者有之,昏聩者有之,盛康有之,乱世有之。天道分化三界,修为分成九层,锤炼强者为尊,迫使弱者铭耻,你扭转得了么?”
曲验秋还想反驳,却挑拣不出慷慨正气的词。
心怀天下。天下又是什么?
千百个人,千百颗心,嘴上都是天下,心里各有千秋,怀的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
有人怀的是安身立命,有人怀的是宇宙洪荒。
鸿鹄翱翔,燕雀偷生。
它们头上的那片天是不同的,所以天下也不是同一个天下。
“我的天下……就是悲苦哀乐。”他声音细不可闻,抖得厉害,“但这也是很多人的天下,师姐你要做的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拼命尽力活在很多人的天下,帮很多人活在他们的天下。”
妖修不会论道,曲验秋只能说着滚轱辘的话,竭力将心口剖出一道缝,让那些喷薄的火焰通过浅薄的词句沁出来。
法锈望着他,轻叹一声,避开话,转而问他:“你说把骆帝平安送回去,然后呢?”
“扶持明事理的皇子上位。”
法锈垂着眼皮俯视他:“你管着离兑宫的那几年,没灾没难,还搞得马马虎虎。干不下去就当甩手掌柜,把摊子扔给卫三,我看你跟人去斗心眼,没等朝堂从上到下刷洗一遍,你先被乌烟瘴气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曲验秋低着脸,法锈招手让他走近些,捏了捏他的肩:“你要真是那块料,师姐不拦你。曲二,你自己想清楚。”
法锈的手指覆在他肩上,隔着衣物都能察觉到其中蕴含庞大又深不可测的威能,曲验秋觉得自己一寸寸缩下去,孱弱得不堪一击。但最终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干瘪的苦笑:“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打断你的腿。”
妖修的脑瓜时常不灵光,曲验秋也搞不清这次是灵光一闪还是突然卡顿,直愣愣来了一句:“可师父不想你去叩天,师父也没打断你的腿啊。”
法锈:“……”
趁法锈没接上话,曲验秋赶紧添柴烧火:“——还有,我靠膀子,不靠脚,师姐你打断我的腿还不够。”
这大概是黄雀儿最勇敢的一刻了,语气铿锵,说完立刻视死如归地梗起脖子,期望师姐下手时能轻点。
但过去很久,他的手脚还完好无损在他身上,他抬头去瞅法锈,发现师姐也在默默看他。
“曲二。”法锈叫他,声音低沉且轻,“我是不放心你呀。”
曲验秋心尖尖一涩,气势突地就泄了,脊梁骨弯了一点,又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
他突然就想起来,大师姐也曾是个耍小性的人,变着花样耍,耍到师父都没法治她。
可是曲验秋很久很久没见过她耍性子了。
好像听到她跟云莱宗主耍过,但仲砂其人,视甜言蜜语为毒蛇猛兽,想从她牙缝里抠出二两听上去还算舒心的话,比登天还难。
总而言之闹脾气在仲砂那里是行不通的,云莱宗主冷漠如山,一句:“作天作地,还想让人上赶着伺候啊?”直接把人气焰给拍灭了。
碰了钉子,天子也就垂头笑笑,不吱声了。
小性子是要别人嘘寒问暖捧手心的养着,师父走了后,就养不住了。她说出口的是对师弟临行密密缝的担忧,透着“你还是只雏鸟”的无奈。他大师姐贵为天子,还愿意腾出一块地方记挂扯后腿的,曲验秋忽然就想退步了。
他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我听师姐的,这就回去闭关。
话到嘴边刹住,不知为什么,他说不下去。
连带着脑子都恍惚了一下。
这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好比温柔乡,好比慈母线,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消磨斗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游子难逃慈母念。
是种在人心里的蛊,防不住躲不了,心甘情愿化为绕指柔。
任谁都会陷进……
——不,有人扛住了。
曲验秋浑身一颤,他大师姐扛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没能阻挡她,孤勇,不悔,坚如磐石,骨子里却淌着万世不灭的烈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玄吟雾心仪的也是这样一个人。
曲验秋慢慢抬起了眼。
那一层眼帘慢得像是滑过了前半辈子的时间,河流,山川,陆陆续续浮现,人命秧子,七年灾荒,也映上了血红,无数双骨瘦如柴的手挤满他的心,挤出最后一丝止步不前。
斗鸡双目圆睁,发出最后的啼鸣,猛地冲撞在他心口,红冠点燃了他整颗心,舔舐他的血肉,炽热而灼烫。
他骤然一滞,火撑住了他的骨,化作熔浆的髓,再无法抽离。
像飞蛾扑火,夸父逐日,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决心与誓愿,他尝到了,于是便再不甘心,他挣扎地向天空昂扬头颅,尽管知道永远不可能翱翔至云端的尽头。
欲翻云海,何惧狂澜。
曲验秋闷头叩倒,双臂撑地,额头重重磕下去,重到能听到锉骨的钝响。
“大师姐……”
他呵出的颤抖气流润湿了地板,却没有再挤出半个字。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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