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107章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亦难,总归要隆重一点,世事无常,谁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曲验秋行过礼,缓缓站起,原地默立了一会,随即扭头向门口走去,背影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又顿住,转身在门外掀袍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抬脸时飘着声音道:“大师姐,这是给师父的。”
“愿师姐与师父……”
很突然的,一串合家欢乐的祈愿突然就从他舌底下滚了出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来凑数的,低低的,带着微末的暖,“四季平安四季春,岁岁年年长相见。”
他把心窝掏出来,也只有这么一点低微到尘土的平安喜乐。
法锈没有回话,她向后仰倒在床榻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极慢,像是耗尽了胸膛里最后一丝叹息,拖出了百年光阴,固执停留在烈日下的火泽台,毛头小雀挺着胸拜师奉茶,跪姿端正,垫在屁股下的脚趾头却在兴奋地互相磨蹭。
气息散尽,那年那朝,终究也挽留不住。
曲验秋身姿缓慢地站起,整理衣袍,每一个动作都很坚定郑重,像是撕裂了曾经的躯壳,青涩岁月的最后一丝留影终于灰飞烟灭,四翼黄雀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张开了他一直蜷缩的羽翼,向着万丈峭壁,初露峥嵘。
笼子的最后一道锁打开,他无畏往前疾奔。
转身,振翅。
飞去了他的天下。
☆、禁道
骆帝七年末,八荒殿一道密令同时发向云莱、鸿渊、太朴、五蒙。当日,四大仙宗遵首座旨意,高举道统旗帜,兴师动众,数万门下弟子持令鱼贯而出,大肆肃清伪道。
一直以来“伪道”之争越演越烈,仙宗态度暧昧不明,底下偶有纠纷也被看作小打小闹,正是“龙王不言,虾蟹争霸”。这回四大仙宗猝不及防掀了窗纱,一出手就是直捣黄龙,毫无回旋之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有了仙宗作出的表率,一二三流宗门火速跟风附议。“伪道”的老窝得昌观前前后后被翻搅了十多遍,门口两侧的抱鼓石碎得不成样子,三人高的香炉坍塌,烟灰飘散一地。宗门弟子来去间,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墙角缩头缩脑,对得昌观阔气又破败的景象指指点点,小孩也睁大眼睛瞧着,跃跃欲试,好似在看一只纸老虎被人抽了骨架,如今该是猴子霸占虎皮了。
曲验秋再次驻足得昌观门前时,几乎认不出这是盛极一时的朝堂道观。
他一身麻布青衫,头上裹了飘巾,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打扮。事实上他目前也是,当日与七百修士分道扬镳,便没再去得昌观,而是几经辗转投身贤臣门下,当起了门客。
道观虽破落,遮风挡雨的壳子还是在的,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试探着挨近,竟是想鸠占鹊巢,在此处安个家。
门槛上斜斜靠着一人,披着烧了一半的道袍,披头散发,喘着粗气赶人,破铜嗓子带哭腔道:“你们看什么看!出去!滚出去!这是道观!”
他身后墙瓦凋朽,环堵萧然,趾高气扬的气劲被正道蹂躏散了,在他人眼中,与乞儿歇脚的破庙无甚区别。
曲验秋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忽然认出那是嘴吞鲸。
他愣了一下,拨开人群,上前握住嘴吞鲸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嘴吞鲸软绵绵把他推开。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间,曲验秋就知道他经脉断了,往下一探,丹田尽废。
嘴吞鲸瑟瑟发抖,上下嘴唇干燥起皮,因为说话而裂出道道殷红血痕,他木木地抬头看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曲验秋,忽然就从嗓子眼里憋出话:“为什么?”
曲验秋不明所以与他对望。
“我,伪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领了帝家的几两银子就活该剁手吗?世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正道不去杀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麻烦?啊?为什么!”
说着他激动起来,乱甩着软绵无力的腿脚,像失了壳的蜗牛。
曲验秋口腔发干,他舔了舔嘴皮,没能说出话。
伪道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一群被骆氏逼得去修仙混饱肚子,又因为贪图蝇头小利回来作威作福的半吊子。
他们中有人领了“香火俸禄”是慕虚荣,有的是接济亲眷,也有的与他一样,掰算成最划算的糠馒头,送给过不下去的人家吃。
耳边,嘴吞鲸还在喃喃:“为什么……”
不为什么。
众生共跨罗生门,乱刀之下,谁都没有免死金牌。
正在此时,突然道观门口聚拢的人群往两边散开,整齐的脚步声踏在砖石上,一众白衣的修士昂首阔步过来,腰间系着宗门腰牌,不知又轮到哪个门派的弟子又来摧残得昌观了。
这地方变作待宰的韭菜,一茬茬地割,被四面八方可劲儿折腾,记录修士名称的册子也翻烂了,漏网之鱼没一个逃得掉。
迄今,也只有两个名字被“特赦”,一个是不知所踪的仙师,有人说是六合堂带走了,她那几百童男女的债没欺负到宗门头上,宗门弟子犯不着为了她与六合堂怼上。
另一个就是曲二少爷。
太朴仙宗御剑高超,仗着速度快头一拨抵达得昌观,领头弟子眼界宽广,一见册子上“曲验秋”三个字,当机立断拿剑戳了个窟窿眼,当做没看见。后面弟子问起,一个爆栗子敲过去:“那是锈祖的亲师弟!一时贪玩记了名,现在早被带回去了,你那么能,去玉墟宗要去。”
新来的一队修士冷冰冰排开,曲验秋有些张皇地转身,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他身后嘴吞鲸靠着门板,凄凉告饶:“爷爷们,没得砸了,都光了,人都没了,再来就只剩墙皮了……”
他想作一个揖,但两只手泥一样搅合在一起,不伦不类摇晃。
肃清刚开始的时候,仙宗破门而入,还有人大喊饶命。
但正道确是正道,不取人性命。捉到了伪道,心思歪邪的往天灵盖一掌震碎神识,懦弱无为的断根骨废丹田。
这做法得正道公认,理由充分:“伪道也配修行?莫污了这长生途。”
曲验秋僵硬笑了笑:“各位……道爷好。”
宗门弟子二话不说捉住他的手腕撸袖子,要探查经脉。这是宗门里的新招,因为不少在外头的伪道听到风声后立马脱衣乔装打扮,盼望能逃过一劫,然而下有对策上也不糊涂,管你是骡子是马,一探经脉就什么都明白了。
曲验秋没反抗,任由他们探查,嘴里不停陪着小心:“各位道爷,小生一时好奇走岔了路,绝不是什么伪道,求爷爷们放小生一条生路……”
那个宗门弟子皱眉摁了摁他的手腕,与身旁弟子对了一个眼神,慢慢放开手,脸色松快起来:“不是就好,这会儿搞的厉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又不耐挥手,“这时候就别好奇了,乱跑出人命的,回去吧。”
曲验秋连忙“哎哎”应着,落荒逃出得昌观的门槛。
走出约十步,背后还有嘴吞鲸有气无力的哀泣,蛛丝般断断续续,他脚步缓下来,抬起头,天色青白。
他记得刚出四野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殷余情手下的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边跑边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走近后扔给他一个坠子:“锈主给你的,能封印你浑身经脉。你要当凡子,就别在身上露出破绽。”
他沉默接过,点点头:“替我谢过大师姐。”
姑娘匀了气,又道:“锈主还说了,让你记着她的话。”
曲验秋当时思忖,难道师姐还没感受到他的决心?等着他后悔回去?——于是毅然决然跟姑娘告辞:“告诉大师姐,我走了。”
上京秋风起,枯叶扫街。
曲验秋拢了拢衣袍,忽然明白了,大师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锈说,曲二,你要想清楚。
他要想清楚的不止是他的心魔。
还有那一句“禁得昌观,道不预政”,与它掀起的风风雨雨。
师姐说的一字一句又在他脑中重放,她说,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别把错全揽到道上。
八荒家主享尽天下权柄,却极少下令。
是有缘由的。
八个字的命令多简单啊,但谁都不会想到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有人曲解上意,有人公报私仇,都是一张薄薄的旨令不能涵盖的。那一根标杆沉默杵着,不带血污,周围溅出的血泪却入地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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