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111章


瞧他欲语还休的样子,卫留贤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无妨,师兄尽管与胡儿师妹洞房花烛,这一趟小弟替你跑了。”
夜半动身,塑骨期妖修脚程并不慢,到京都城门下正巧赶上日出。卫留贤干净利落办完事,并没有直接回去,脚步一转,去东郊远远看了一眼香火鼎盛的“金鹏庙堂”,屋檐上有几只歇脚的鸟儿,翘着尾羽,蹦蹦跳跳。
他默立良久,忽然眼角抽动了一下,喃喃:“师兄,你并不在这里罢……”
千人供奉的不是你,万世流芳的也不是你。
他们只在伏拜冲天而起的一瞬光华。
卫留贤垂下眼,负手准备回宗,沿着江堤走出城门,江上画舫络绎不绝,才子文人吟诗作对,采莲姑娘嬉笑打闹。烈日当空,唯独一叶小舟携着“独钓寒江雪”悠悠而至,上面坐着的人也是披着裘衣,活似腊月隆冬,卫留贤多看了几眼,依稀觉得小舟上的人影有些眼熟。
小舟靠岸,艄公往臂上搭了条巾子,矮身扶起上面的贵人,恭敬送上了岸。
卫留贤不由自主追过去,途径小舟时,艄公微不可察向他稍行一礼:“卫代宫主。”卫留贤脚步如飞,没有停留,只在心中加深了猜测。
一直追入临岸的茶坊酒肆,卫留贤才与那人打了照面。
软和厚实的裘衣上结了霜,全是扑面的寒气,当下暑夏火球烘烤,脆薄的冻霜扛不住热,化作饱满水珠大大小小抖落在地。卫留贤一惊,快步过去替大师姐接过身上湿漉漉的裘衣,嘴里轻声道:“您这是打哪儿来的?”
法锈褪了裘衣,还觉得热,扯了扯领口:“三途山。”
三途近地府,阴气重,师姐又不能沾三途河水,裹严些无可厚非。卫留贤放好裘衣,多问了一句:“什么事还需要您兴师动众跑那边一趟?”
法锈整拂衣袂坐下:“找贾沛查了点东西。”
卫留贤听了心里一动,贾沛身为三途山主,返限期鬼修,地府之事也能打探一二。
还未等他有意探听,法锈就拾起桌上清凉的茶碗,刮了刮盖:“宗门有事急着回去?”
卫留贤忙道:“没有,宫里庶务不多。”
“嗯。”法锈道,“那与我出去逛逛。”
几百年来头一遭,卫留贤在他师姐身上看见了除道衣衮服之外的衣裳,重新穿起凡子的万紫千红,红尘披于肩上。卫留贤拿不准她葫芦里卖啥药,稀里糊涂跟着上街,漫无目的在长街上晃悠。
街上叫卖此起彼伏,平帝虽已七十古来稀,太子仁厚礼贤,其余皇子早早打发去封地,想来熙熙攘攘的盛世太平还能持续几十年。
法锈没有在店铺间停留,从大街拐入一处胡同,七绕八绕过几条青石板的小路,终于停在了一家宅院门前,比起京都里的高门大户寒碜了些,应该是某个小吏的家门,门口石狮子比衙门的小了一倍,雕工粗糙,没见着威仪之气,笑得还有点傻。
卫留贤迟疑道:“大师姐,这是?”
法锈不语,上前叩了门。
守门小仆悄悄开了条缝,一只大眼瞅着外头,略略发直,显然没料到来客是个漂亮千金,上下打量一眼,衣裳料子轻软绣工精湛,一见便知价格不菲,手脚利索地开了门,点头哈腰搓着手:“贵人好,可有是什么吩咐?”
法锈忽然抬手往门上一撑,卫留贤下意识扶住他师姐,心里头刚咯噔一跳,就见法锈惟妙惟肖地扮成了一个病秧子:“麻烦这位小哥,出门在外身体不适。不多打扰,就讨口水喝。”
卫留贤:“……”
大师姐你编个话也走心点儿啊!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但是单凭法锈这身衣裳,不论是真恙还是假恙,也不可能端来一碗水就打发。守门小仆赶忙让开,请她进门:“哎您稍候,小心槛儿,我去叫我家夫人。”
卫留贤随法锈走入院门,左右扫两眼,是套老房子,有些年月,几人合抱的槐树膀大腰圆地横在院子一角,枝繁叶茂,夏蝉咋咋呼呼,光斑从叶缝里透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木头与烘烤棉絮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
下人只有零星几个,守门小仆一溜烟从拱门下过去,不多时,这家的女主人捏着帕子匆匆赶来,一眼瞥见法锈衣角繁复的刺绣,小心翼翼上前:“阁下是?”
法锈不说话,虚弱地捂住胸口,夫人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伙计:“阿二,你快去药堂请姚老先生过来。”完了赶紧给法锈抚背顺气,扶她坐在槐树底下的长凳上,又是拍打又是哄慰,卫留贤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茫然和一众仆人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伙计请来了药堂里有名望的老大夫,捋胡子搭脉半天,皱眉看向法锈:“您这脉的确奇怪,不是病。”两根指头寻摸着又按了按,不太确定道,“……像是中了邪。”
卫留贤:“……”
上京老字号,艺高人胆大,什么话都敢说。
法锈也不生气,还在那西子捧心,虚心求教道:“是么,这该如何呢?”
老大夫唉声叹气收回手,收拾起药箱:“老朽无能为力,您还是去正经的道观,请位颇有修为的真人来看看罢。”
法锈蹙起两道眉,满口瞎话:“可我并没有门路呀,平日也没捐香火钱,真人哪会理睬我。”
卫留贤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法锈作假也作得情真意切,认命站起,向夫人与老大夫行礼:“多谢两位,诊金改日送去药堂。三弟,我们走吧。”
夫人低头思忖,踌躇两回才犹犹豫豫开口:“姑娘请留步,其实……实不相瞒,因小儿幼年善举,有一位仙长暂居我家。姑娘你这……拖不得,再等半个时辰应该便该结束清修,过会儿我让小儿去请他来。”
闻言,法锈脚跟一顿,另一只脚下意识转回半圈,嘴里客气:“怎么好意思再劳烦夫人。”
夫人叹气:“谈不上烦劳,只是那位仙长端庄自持,喜静爱洁,切不可贸然行事,你记着些。”
法锈背对他们,脚底捻着地面,眼底神色不明。
“——那要谢过夫人了。”
老宅夫人去内院嘱咐完儿子,就回来在院子荫凉下做绣活儿,顺带与法锈唠了半个时辰。刚说起年前的趣事,从拱门里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疯跑得大汗淋漓,脖子上长命锁一闪一晃,拉住他娘亲的衣衫,吵着要甜瓜吃。
夫人叫丫鬟去取瓜,边给他擦汗边问:“仙长来了么?”
小孩喘着气点头,一指后头:“来了呢!”
正说着,一人踏出圆拱门,玄袍缓带,如坠风月。
卫留贤腕部剧烈一抖,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响声惊动他,抬头望去的一刹那,仿佛时间骤然停滞,他驻步不前,抬眼扫过诸人,一直看到靠在槐树下的那个身影。
法锈也抬眸看来,睫毛投下的一道阴影,染上骤然焕发的神彩。
她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任由嘴角不知觉地挑起,露出一个笑由心生的模样。
时年盛暑七月,漫天芳菲,天子一笑醉京都。
☆、活路
法锈真心实意笑起来极为晃眼,艳压晴光烈阳,满院蝉鸣仿佛瞬间失了音,颠倒众生也不过如此。
唯有仙长不为所动,当即转身走人。
他急促得衣袂带风,满天蝉鸣嚣叫,法锈不为所动地背着手,吊长了音对他的背影叫道:“仙长,尾巴拖地上了!”
仙长本能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又迅速抬头看向法锈。法锈微挑了一下眉,笑了。
这逗弄的一笑又活生生把人给气跑了。
院子里陷入沉寂,午后太阳烧得人心慌,宅子夫人茫然又惶惑,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头重尾轻的钗子在发髻颤动。片刻,匆匆伸手扶了一下碧玉钗,看向法锈,懊恼地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冒进么。性命攸关的事,还开玩笑!”
法锈从桌上顺了杯茶,低声认错:“是我出言无状,还请夫人去探一下仙长的口风,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事已至此,夫人再是坐立难安也无济于事,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我去问一问。”
随即拿了帕子给儿子擦了脸,弯腰牵他走进拱门,细细嘱咐礼数,小孩不耐地嗯嗯应着,短胳膊断腿止不住地扭,被他娘瞪眼一拽,才收敛了些,软软叫道:“阿娘,你攥着我热!”
妇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孩子扬着嗓音回了几句撒娇,被蝉鸣淹没,只听出零星几个字眼。
茂盛的草木摩擦声渐渐平息,脚步也远了,院子里只剩下打杂的仆人,一片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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