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102章


喜欢养患兽的人,要么经常受伤,要么常怀忧戚。坠入魔道的孔雀大明王,会是其中哪一种呢?我张开指缝,偷眼去看他冷峻眉目,只觉好生费解。原以为像他这种桀骜不驯的魔头,大概会喜欢豢养饕餮、梼杌那类凶兽,最不济也得是雪狮玄豹之流。却万没想到,他养了只除了杀不死以外,战斗力基本成渣的患兽。
转念再一琢磨,他们魔族喜欢打打杀杀,动不动就要遇上血光之灾,养头患兽在侧,惹是生非的底气都足了好些,也算未雨绸缪有赚无赔的买卖。
重楼咳嗽一声,口中轻念禁咒,石门轰然开启。患兽闻声而动,擎着酒壶摇摇晃晃立起身,四蹄刨地,以示恭敬。
内中果然别有洞天。
这洞府是将整座山峦拦腰横截、内中掏空开凿而成,白色的钟乳倒悬,方圆足有数十丈,长廊净室错落其中。再打磨出大块纯白水晶嵌作穹顶,日月星辰的光辉都能被滤成柔光铺洒而下,乃是个山中有山、水中环水的格局,粗犷中不失韵致。石门一闭,顿时和山门外的鸟语花香隔绝,自成天地。
我牵挂临渊安危,只顾一门心思四处东刨西挖,掘地三尺也想找出个缝来钻出去。可这四面八方,无论往哪个方向鼓捣,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坚壁清野没有尽头。气喘吁吁瞎忙了半天,终于技穷,垂头丧气找了个角落蜷起来,揉揉酸痛的四爪。
哥哥的仙障是铜墙铁壁,重楼的洞府则固若磐石。我现在才知道,他之所以懒得捆束我手足,并非心有多宽,不过料定了我插翅也飞不出这石头笼子里去。
他似十分困倦,打个哈欠,竟微微笑着,倒向石床和衣睡下。
俊美至妖异的神色之间,一片浓重暗影,似阴似悒。
这一觉昏天黑地,睡得雷打不醒。
听闻魔族昼伏夜出,个个都是夜猫子,被日头一照反而没什么精神,也只得耐住性子等下去。等他醒来,又能如何,心里却完全没底。有很多的疑问有待澄清,一时又不知该从哪里追究根由。
夜色如水,明月皎皎透过水晶穹顶时,照壁上终于幽幽浮出个如风似月的人影。他懒洋洋抻了抻胳膊,翻身跳下丈高石床,稳稳落地。宽袍敞着怀,牵动紫衫纱影翻飞,一连串动作似行云流水。
孔雀之美,虽不敌凤凰,却有着仅次于其下的旷绝艳色,何况一身妖相魔骨,那等轻狂浮华的张扬之态,举手投足间都欲放难收。放眼三界珍禽,除了凤凰就数他。但托赖东皇一番处心积虑,世间已再无神鸟凤凰。
他在石案上祭起一盏小小孤灯,便从袖中掏出那颗狐狸元丹,朝我口中喂去。
元丹入体,腹中升起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我思量自己即便化回人形,也比他矮上一个头,说话都得仰视,实在缺乏气势,不如仍旧维持狐狸模样,有尖牙利爪,好歹显得威武些。
世人都爱诟病美丽而没脾气的皮囊是花瓶木头,觉得无甚情趣。但既美且傲,脾气又大过了头的,譬如孔雀重楼,却又觉得消受不起。动不动就连佛祖也敢张口就吞的家伙,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定不是讲道理。
既然讲理没用,那就单刀直入最省心。
我弓身奓毛,前爪踩着鼓凳跳上石桌,冲他龇牙咧嘴调出个凶相:“你捉我来做什么?”
仿佛这是个十分新奇的问题,重楼偏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会儿,又望了眼地面上被我刨出来的百十来个坑,淡淡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莫非他以为我的爱好是在石头上刨坑?变态真是难以沟通,思维方式果然异于常人。
“我想出去。”
“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才行?”
“到你真正想清楚你要去哪里的时候。”
“你刚刚才说我想做什么都行,出尔反尔很有趣?”
“这个除外。”
“那我要是想杀了你呢?”
“等你有这个本事再说。”
我一口闷气吊在嗓子眼里,干巴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灯火跳跃如躁,重楼缓缓移步,去架上寻书册。再回来时,一手还拎了副冷暖玉棋子。
他安稳落座,不再搭理我,一边看棋谱一边和自己对弈,推敲之间,态度安闲。
时间在这石洞中仿如凝滞,前所未有的平寂漫长。没有声音,没有风,连尘埃都不再飞舞。
我气鼓鼓在棋盘边蹲守了半天,时不时故意伸出爪爪把布好的棋子捣得乱七八糟。他却视若无睹,连眼皮也不抬,一颗颗捡起被拨乱的棋子,将散沙恢复原位,然后继续。面上波澜不兴,简直不动如山,记性和耐心都好得很。
记性好的人,都爱记仇,也时常容易不开心。
月影移至中天,南壁发出闷响,缓缓撑开一线幽门,那患兽驮着老大一只青花酒瓮奉至跟前,又转身悄无声息退下。
重楼轻挥衣袖,壁橱无风自开,从里头凭空飞出两只粗陶酒盅,落在棋枰边上。他将其中一只朝我面前推了推,取过另一只,自斟自饮起来。
我甚没趣,对方才小家子气的举动感到羞愧气馁,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个狐狸模样,活像陪着主人下棋的宠物,委实不大看得过去,臊眉耷眼找个角落化回人形,又别别扭扭在对面石凳上坐了。
皱着眉百无聊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说服这个不动如山的变态放我离开。青花瓮里的酒被不知不觉喝掉大半时,重楼终了一局,紧接着便将这盘费尽思量才好不容易成就的棋面抬袖扫落,毫不顾惜,又再开一局。
活生生的变态啊!……可算是见着活的了,这见识短浅的千把年算没白活。
我内心咆哮,僵坐得欲哭无泪,疑心再和他这么耗下去,就要化成石像,和洞府融为一体。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你这个棋……还要下多久?”
他仿佛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落落答道:“整晚。”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临渊那边情势危急,如今还不知怎样了。
重楼在石盘阡陌间填下一子,忽然眯起双眼:“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想象不出,你在我身边时是什么样子。”
我隐隐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当即嗖地跳起来,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鼻尖,“我……我跟你很熟?几时在你身边待过?我是狐仙,你是妖魔,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懂不懂?”
为了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慨鄙夷,还做了个拍案而起的动作。对准棋枰一巴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才想起来这个变态的品位迥异,洞府内一应陈设,非竹非木,全是童叟无欺实打实的石头。
输人不输阵,再痛也得忍。我咬紧牙关,把震得发麻的手臂藏到身后。
“还是这么倔。你从不在人前示弱,唯一一次主动来太微垠找我,晕倒在石门前,浑身都是伤,可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话是不知所云,但他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怅然,不像假的。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出涂山以来,也时常有人将我误认作云门姐姐,但我真的和你不熟,也从没踏足过这个地方。这千真万确是个误会,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要急。”他靠近身前,离得很近,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无欲邪之感,“等你能赢过我一盘棋,自能找到出去的路。”
第六十七章 有情皆孽
听说重楼千多年前和临渊干过一仗,直打得风云变色,结局以重楼惨败、被封印进昊天塔告终。他在塔底一关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可能早已对充满禁锢的生活习以为常,但我不一样,这么幽闭在石洞里,时候长了难免不疯掉。我拿出压箱底的诚恳和耐心劝导他,仔细回忆一下被封印之前的日子,是何等自由快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多么珍贵而美好。
他摇摇头:“没什么区别。就你看到的这样,白天关门睡觉,晚上喝酒下棋。”
我:“……”
能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话题聊得这么死,而且死得够透,基本上无药可救,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我却不能轻易死心,再循循善诱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后,有没有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有一种要把满身闲出来的霉灰抖抖干净的冲动,想赶紧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实现?”
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说,没什么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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