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103章


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说,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人想见,更没什么话非说不可。
这么个寡淡性子,和传说中傲烈不羁的魔君相去太远。
我一时好奇,便小心翼翼问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楼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顺势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脖饮尽,三言两语就把那桩震惊三界的惨案给概述了一遍。
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听途说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
两万八千多年前,重楼还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过梵灵山歇脚,恰赶上一场热闹法会,认识了个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补佛。候补佛大约因是凡僧得道飞升,初上天界,自觉无依无靠,便主动来攀扯交情,想和神鸟凤凰最宠爱的儿子交个朋友。
但这位凤凰最宠爱的儿子却觉得,此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来欲不寡,实在惹人生厌。再者那些佛门中人行事矫揉造作,规矩忌讳太多,言谈又寡味,交之无甚意趣,于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对那候补佛应道:飞禽性孤,孔雀尤喜独来独往,朋友这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我不大在乎。
候补佛被噎了一记,并且像我这般不死心,抖擞起来再劝:孔雀兄此言差点意思,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诩是没前途的。
孔雀展开双翼跃立山巅,笑这佛见识短浅满身红尘习气,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间风云,能者控之,何处不可畅行无阻?
结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觉得受到空前的羞辱。为挽回颜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纠缠不休,非要和孔雀斗法一决高下不可。孔雀避让三回,终于不耐烦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个耳边清净。
故事听完,顿感唏嘘。原来傲慢无匹、气性大的名声,就这么莫名其妙祸从天降,真是闻者伤心。我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个教训,歇脚一定要挑对地方。
重楼哑然一笑,反问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哪条路一定畅通无阻,哪条路必然遍布艰险?人的想法会改变,走到最后所抵达的,未必是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他的尖锐始料未及,我被问得蒙了一蒙,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世间没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欢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愿的那条。每条路上都有艰险阻难,化解的答案,总会巧妙地隐藏在沟坎背后,唯有走过去,才会知道。伤便伤了,有什么要紧?我在凡间听过一出戏,那戏词写得很有几分铿锵豪情,唱的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十八年后……’”
十八年后再怎么,我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重楼把玩酒杯,幽幽续道:“十八年后,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这出戏叫个《思凡》,倒是不错。你很有眼光。”
我摸摸脑袋上耷拉的白毛,顿时觉得做一个好汉,实在是太难了。
重楼的酒量如海,向来千杯不倒,但俗话说酒入愁肠更销魂,许是回忆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还足足地多添了半瓮,话也变得多起来。趁着醉意,又跟我说了另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前,准提菩萨在普陀珞珈山道场讲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将难解困惑抛诸于众——修行之人,该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来听法的后辈苦思冥想,无一人敢答。满山岑寂中,却有个小姑娘在蒲团上睡得歪倒,连撞翻了一串散修,引发哄然大笑。菩萨不悦,唤起她来训诫道:‘众人皆参详佛法,你却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轻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这位师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却当领个责罚。’”
我嘶嘶吸一口气,也被勾起惨痛回忆。想当初在涂山习业,每每授课时偷睡被当场抓个现行,向来没什么好结果,不是罚抄经书就是打坐面壁。
重楼笑笑,续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来笑吟吟答,‘菩萨明鉴,小女正是在给诸位师兄师姐们以身作答。若有了这个绞尽脑汁分辨的心,已经坠入妄想。因真妄一体,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别。此心清净,不需一法,哪里有这许多啰唆——参!’”
诸般恼人课业里,唯佛理最难,我向来学得一塌糊涂,顿时对这位小小年纪就慧根满满的姑娘很是倾慕,问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
“后来嘛,她没有被责罚,却是那场法会里唯一被菩萨授了佛印加持的后辈。”
“不是这个后来,我是说,这姑娘如此聪慧伶俐,又深有佛缘,假以时日起码能飞升个上神。咦,她不会是你心中喜欢的人吧?让我猜猜,莫非她为了跟着菩萨清净修行,不要你这大魔头了?”
重楼单手持瓮,倒空最后一滴酒液:“对,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三界神佛都说她日后仙途无可限量,可惜……终究参不破妄想,偏偏选了八万四千法门里,最折远的那条路来走。”
长夜浅曙,启明初露峥嵘,又到了他该倒头大睡的辰光。
太微垠所在之处,超离天外,因此时辰和仙界凡世都不相同,此间一轮晨昏,莫约只抵得上凡世半个时辰。
自从立下赌约,为了早日脱困,我便打足精神,每日里同重楼斗棋斗得昏天暗地,喝着患兽酿的无忧酒,不问晨昏。
那酒初入口时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喝得多了,才能领略其中妙处。身骨日渐轻畅,气脉通窍,灵台清明。心中所思所想,日渐深沉开阔,和他对弈起来,亦时常冒出奇怪智慧,似有什么在冥冥中提点。
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总还是棋差一招,无论如何赢不了他。有时心焦起来,跳上棋桌对着他破口大骂。重楼涵养甚好,从不与我做口舌之争,也没一不耐烦就把我吞下肚去。
事后我觉得抱愧,便拉下脸来好言相求:“你看你这洞府,好端端的铜镜上头齐刷刷挂了八串佛珠是什么意思?好歹也是魔族君主,这种品味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我在龙宫做过烧火丫头,很会收拾打扫,照顾人也有经验,不如以后我替你打点起居,做满三个月你就放我走,好不好?”
重楼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肃然沉凝,久久地注视我,嘴角挑起,冷冰冰地问:“他竟然让你做婢女?”
不待我应声,忽又背过身去,语声淡淡:“洞府平素都是患兽拾掇,它一年里头酒醒的时候全加起来超不过一天。我向来不大在乎这些,你若看着不顺眼,就摘了吧,我没意见。”
言罢自顾盘坐,结印趺坐入了定。
石室内悠悠青灯,狂跳而灭。
骂也好,求也罢,不赢过这盘棋,他是铁了心不会放我出太微垠。
当我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和他打平了一局时,重楼说要引我去见一位故人。
半个月来头回踏出这禁闭的石洞,见满目翠景连绵叠嶂,山谷间清气浩渺,被熏得很是晕了一晕。
穿过无忧瀑,原来那一大挂宽阔的水帘后面,天外有天。他将我从一个石洞,带到了另一个石洞。
这石洞比他常居的洞府小了太多,素净得除了空空四壁什么摆设也无。因此踏进一只脚去,抬眼就望见南墙上刻着八个银钩铁划的大字,几欲破壁而驰。
细辨之下,写的是:有情皆孽,无有余冤。
我心头怦怦,定了定神,又在那字斜对角的石壁前发现一个七宝琉璃金龛,足有两个我那么高,造型庄重华丽,恐怕重逾千斤。佛龛前对开的金扉刻满凤羽状藤蔓祥云,缭而不乱,两旁分别垂下淡绿纱幔,影影绰绰。
令人难以想象,本应供奉在里面的神明,该是何等尊贵无双。
但佛龛内中悬着的,是幅画像。
卷轴里呈现一张明俊绝伦的脸,姿容如电,雀羽斑斓的外袍迤逦似雀屏,在足底千瓣莲花间投下谦卑的阴影。尤其旃冠上那一抹丹朱,似流动的琥珀,艳若泣血。
我在涂山天工馆内看过不少珍藏的神佛仙祖肖像,张张千人一面,呆滞无神到令人发指。老实说,把那些远古尊神们一巴掌拍死在纸上,也就差不多是那样。
但这幅画绝对是个例外。画中人一手执开敷莲华,双眸俯瞰案前飘摇四散的香火,专注如有神灵,却又包容万象虚空,似空无一物,又仿佛应有尽有。那是种超越尘俗、化归于空无的气质。虚空无垠的极致,竟成圆满。
我在那注视下动弹不得,找不出别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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