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118章


佳期转眼将至,临渊本打算携幼棠一同前往,孰料启程前,擅长翻江倒海(惹是生非)的一双儿女偏又在这当口惹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需得做父君的亲去打点,只得让幼棠先行一步,说是料理完了随后就到。
事儿倒也不算严重,就只说起来令人哭笑不得。
小白龙敖九川满百岁生辰那年,从漂亮的孔雀叔叔那里得到只刚出生的小患兽当作灵宠,但白龙神夫妇日子过得和美顺遂,紫竹林没有忧伤可供吞食,小患兽吃不饱肚子,日渐消瘦虚弱,很快就饿得奄奄一息,一对兄妹为此都很焦急。
九川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思量出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所谓冤有头来债有主,灵兽的生死祸福总有源头可寻。他带着妹子临安冲进司命星君的神殿,揪住老司命一顿好打,放言他要敢把小患兽的名字从三生石上抹掉,就把他那身老骨头根根拆散挫成灰,洒遍四海以祭患兽英灵。
老司命被揍得鼻青脸肿,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发际线终于褪至山穷水尽。跑到陆压面前哭诉日子没法过,满地打滚外加四壁挠墙,非得给这委屈讨个说法。
对这种天外飞来横祸的事,陆压当然表示无比同情,同时也委婉地提示了一下。当年因顶不住东皇压力,老司命晚节不保,丧失了作为一个司命的基本原则,将龙祖的姻缘命数大笔一挥改得惨不忍睹;如今挨上龙祖孙子一顿好揍,也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之定数,实在算不得冤枉。
因此好言劝道:“能忍忍就忍忍,实在忍不下去,歇会儿接着再试试。”
司命一口老血堵在胸口,缓了好久才回过气来。写了大半辈子命谱,事到临头也得学会认一回命。
为显公允,九川的父君临渊上神总还要亲自露一露面,表个诚恳致歉的态度,一来一回,便得耽搁上两天。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孤身前往玉琼川的幼棠,此刻手里举着个紫螺耳坠子,茫茫然蹲在一丛海藻旁边画圈圈。
“临渊临渊,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那边默了一默,语声清柔:“其实应该区别不大,你喜欢先说哪个,我听着就是了。”
“好消息是,虽然多花了两天两夜,终于算勉强走到了鲤国地界;坏消息是……你夫人走丢了。”
“走丢了?丢哪儿了?”临渊话音一顿,转瞬琢磨过来,要知道丢哪儿了,就不叫个丢。只得耐下性子再循循善诱:“别着急,你先看看旁边都有什么?”
“海藻。”
“还有呢?”
“路。”
“呃……你再往上瞧瞧,太阳在哪个方向?”
“头顶一群彩带鱼,在日影的左边……啊不对,已经游到右边去了!”
“出门前我给你画的那张海疆图……”
“要看懂这张图,我起码还得问天再借五百年左右吧。”
彼端传来一息悠悠长叹:“你站在原地别动了,等我过去。”
然而这双贤伉俪对原地的理解,不出意外产生了点偏差。对幼棠而言,海底处处景致大同小异,差不多的方圆百八十里以内都算原地。临渊就算缩地成寸赶往玉琼川,要找到她总也还需耗上个把时辰,枯坐在光秃秃的沙地上空等岂不闷得慌。于是左顾右盼地,一步一挪,忽忽悠悠就晃荡到一处礁岩叠嶂的海沟。
奇怪的是,四周旁逸斜出的海牙藻丛里,散落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薄纱。
捡起来一看,那纱料斑驳稀疏,经纬的纵横全部纠结错乱,像交织成一团乱麻的慌张,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薄纱上流转的月光森寒浸骨,这确实是海中最珍贵的织物——鲛绡。
沿着渐行渐窄的海沟甬道前行,岩壁上、枯藤间,四处都飘挂着残破不全的鲛绡残纱。招魂幡一样,随水流浮沉摆荡,像在装点一场盛大而令人心酸的葬仪。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嗓音,虽难掩几丝沙哑,仍带着如歌如吟的韵调,一时低泣嘤嘤,一时笑似银铃。
“我织的鲛绡漂不漂亮?还是白色吗?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海底真黑啊……嘻嘻……我要织绡,用白色把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全部遮满……你说,像不像空琴山的雪?”
幼棠心头一惊,放轻步子,将身形藏在凸起的青岩后,朝黑沙翻涌的海沟探头望去——裂谷甬道的尽头,垒出座坟包状的小山,厚厚的苔痕纵横斑驳,几乎快同泥沙混为一色。饶是狐狸眼尖,也勉力分辨了好半天才认出,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竟是当年娲皇用来修补坍毁泉眼的补天石。
封砌得纹丝不动的巨石裂缝中,延伸出一截尖钩倒刺遍布的麒麟脊,只比水蟒略细,脊骨末端,锁着一双伤痕累累的雪白裸足。锋利锁环几乎卡进皮肉深处,磨得皮开见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翻卷开来,浸泡在咸涩海水里,已经腐烂溃脓,再无愈合的可能。
鲛绡水火不侵,可那双脚的主人,只一心一意将刚织出的薄纱扔得漫山遍野,却没顾上拿半片来包扎伤处。
幼棠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被拴在泉眼旁神情癫狂的褴褛疯女,是东海最美丽的鲛人夜来。
旁边那个披挂满身破烂铠甲的,想必就是被东海逐出族中的司宵了。
“别织了!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抱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儿子!”
“睁开眼?哈哈哈……你才疯了!你忘了吗?我的眼睛早就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
语声渐渐低微飘忽,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又起。鲛女黯蓝的长发凌乱纠结,似疯长的海藻,将夜来一把嶙峋瘦骨缠裹其中,结成自缚的茧。
司宵怀中抱着个咿呀婴孩,手足无措:“夜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失言……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许久都没有回音。海沟枯寂如墓,葬着两个虽生犹死的鲛人。
残破的白纱如殓尸布,无声飘拂,在为这场没有尽头的残酷惩罚,陪衬一场脏旧的雪。这雪和空琴山的苍茫浩荡,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一团苍绿在暗处动了动,幼棠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是块遍布荇藻的石头,细看才发觉,那庞大身影,是始终沉默不言的龟丞太玄。
这大概是如今唯一肯不计前嫌,来泉眼探望这双鲛人的故旧。
太玄颤巍巍上前,伸手欲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司宵抿着唇暗暗较劲,只是不肯撒手。
夜来背转过身,再次开口,带着心灰意冷的清醒平淡:“让太玄带他走吧。等他长大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
司宵愣了愣,绷紧的胳膊松悬下来:“你真的,连抱一抱他都不肯?”
“……抱了又如何?明知留不住的,何必徒留牵念。”
她不肯和刚刚出世的孩子有任何亲昵,原是怕抱了,便舍不得。
夜来和司宵的孩子终究出生了。她曾说,这孩子是东海鲛族翘楚的后代,必将成为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带领整个族群开创全新的未来。
而如今,东海最优秀的鲛族后代,降生在一处无人踏足的漆黑海沟内,没有期待、没有祝福,母亲身负重罪永陷囹圄,父亲因出卖族人而被流放驱逐。
太玄小心翼翼接过婴孩,托在臂弯,长长喟叹一声:“你们俩啊……”
夜来又开始机械地编织鲛绡。这么深的海底,是月光无法抵达之处。她采集每一束渺茫的幽光都至为艰难,因光束不纯,织出的绡纱凹凸不平纹理粗糙,可她似浑然不觉。
司宵蜷曲鱼尾,将整个上半身倒伏在沙地,朝太玄重重叩头:“太玄叔叔宽仁,小子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却不忍连累无辜稚儿……”话未竟,哽咽难以为继。
“人来人往,生生死死……老夫一把乌龟年纪,见得多了。日月几回换新天,百代君王不过是龙宫的过客,真正搭建起那座宫殿的,是我们这些世代侍奉皇家的水族啊!”
素来脾气温暾的太玄乎化身成怒火狂龟,中气十足又痛心疾首斥道:“命如蜉蝣,不值一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是自嘲,可你错就错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当人,拍拍脑袋就把族众送给外邦为奴为婢肆意践踏。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不管以后执掌海域的当权者是谁,还能有我们这些鱼虾龟蟹的活路吗?!”
司宵的头垂得很低:“我知道……这次只遭流放,而非赐死,已是托赖太玄叔叔力排众议网开一面……”
“那是看在过世鲛族老族长的面子上,若论起当年交情,你这浑小子都还没出世。行啦,孩子老夫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