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心》第131章


如今这位大英雄功成名就,战功煊赫,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一旨赐婚,竟真就属于她了。
连笙半晌还在出神,可真当她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境况时,心底蓦然涌起的悲痛难当,只觉手脚发凉,手足无措。
是少阳。
为何偏偏要赐婚的,是少阳。
身旁马儿不安的马蹄,踩在地上哒哒作响,也踩在连笙的心头,教她的一颗心落于卑微的尘土里,被乱蹄践踏,踩入地底。
门里宣旨已毕,宣旨太监悬于长恭头顶的手,托着金黄布帛,却不见长恭抬首来接。
“镇国公?”太监问了一声,便听门外忽起一阵马嘶。
这一声马嘶,方才教长恭顿时抬起眼来,望向门外。门外连笙亦是直直回望于他的眼,眼里隔开远山浩海,雾蒙蒙的一片,教他看不真切。宣旨太监趁势将圣旨交到他的手上,了了差事,而后便抱手立于一旁,等着卫将军府的打赏。
可长恭直起身来,却未见面上有丝毫的喜色。
他抬脚迈步,就要往府门外走。
连笙蓦地一愣。
前一刻才亲眼见他接了圣旨,心里好似刹那之间被掏了个空,这一瞬于是不敢面对,当下起的反应,竟是落荒而逃。
耳朵里重又恢复了听觉,连笙遂才感到身旁的嘈杂无比。恭贺道喜之声,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偏偏这些七嘴八舌的杂乱里头,却又整齐划一,无不透着喜气洋洋。
见到长恭抬眼看她,立时便低下了头。
要躲开这片波涛汹涌的人海,要躲开长恭。
心里忽如其来的慌乱不敢面对,她怔怔退出两步,而后撒开缰绳,扭头便走。
长恭慌忙追上前去,然而足下才跑出两步,竟会被眼前围上来的人群层层挡住。那人群簇拥,迅速将他圈在中间,里里外外数不尽的身影交叠,筑起道道人墙,隔开他与连笙。
他拿着圣旨,举步维艰,前行不得。
眼睁睁看着连笙走开,消失在将府门外。
连笙头也不回地往外奔逃,仿佛只要她跑远了,只要远离这些纷乱嘈杂,一切就都将不复存在。她想要视而不见,想要缩头乌龟一般将自己躲进壳里,可是蓦然身后一只手拉住她的臂弯:“要去哪里。”
连笙足尖一顿,回过头来。
身后长青不知何时出了府,坐于椅上,拉着她的袖肘。
这一遇兄长,但见亲人,连笙竟是鼻尖一酸,霎时两眼发红。
从方才起便一直憋在心中的无措之感,眼看所有人皆跪在府里,一道府门,将她与世界断隔开来,如被排挤一般。连笙心中酸楚,终于这一刻见到她分外熟悉的影子,禁不住洇湿的两眼,双泪一滚,倏然落地。
她慌忙别过头,拿袖子揩了。
长青回首望了府中一眼,隔着高墙也听得见里头热闹,无以复加。再回过头来,面上却只平静怜惜,同连笙问道:“我爹不日迁坟,今日迁居将府诸事已毕,留墨先生白先生在府里招呼,现下我要往西山桃墓,你想同去吗?”
连笙知他在寻台阶与她下,想也不想,便噙泪点头:“好。”
…………………………
西山桃墓,连笙呆呆坐在榕树之上,遥望远天。
长青前来烧纸,人就静静守在大树底下焚着纸钱。不过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做,明日做,都是一样的——果然也只是为了带她离开纷乱,随意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连笙低头看他一眼,又默默垂下眼来。
两人之间彼此无话,于西山顶上坐了许久。
长青一张一张投着黄纸钱,那纸钱被火焰卷着,忽明忽灭。直至许久过后,树上的人影静悄悄又下了树,无声接过他手中的一沓纸,感到她已然没了先时的波动情绪,长青方才轻轻道了一声:“你应当相信长恭,会处理好的。”
眼前连笙蹲在地上,怔怔盯住身前的那团火,没有回话。
她想他是不知情的,自己与长恭此去江州,已于江州顾家祠堂合婚,列祖列宗的跟前,三拜结发。可是兄长不知道,这世上也再没有旁人知晓,顶多以为长恭与她,只是两情相悦而已。是故安慰她时,说得轻轻巧巧——长恭会处理好的。
可是当真,处理得好吗?
“若他处理不好呢?”连笙低着头反问。
话埋在身前,低低的。
长青闻言,静默了半晌无语。毕竟圣旨赐婚,于旁人看来无上的荣宠,于长恭而言却也是沉重至极的枷锁,抗拒不得,挣脱不得。
连笙与他一并沉默,久久方才抬起头道:“我可能向兄长询问一事。”
“你说。”
“我离京的这段时日,少阳……少阳公主可有来寻过我?”
长青摇了摇头。
“那长恭呢?可有寻过长恭……”
“这我不知。”
她渐渐发沉的脑袋,又缓缓低了下去:“我想应是有的……皇上为何突然便会宣旨赐婚,若非有人提及……”
长青见她话里隐隐约约,失落难过之意,心下约摸也想得过来。忆起少阳及笄那晚,连笙在南阳城豫王府里与他谈论的话,知她定然以为今日赐婚一事与少阳脱不了干系,可是与少阳旧时的交好,又教她忍不下心来责备。这般前后不对,想来也是煎熬无比。
于是不由想要宽慰于她,遂而又叹了口气道:“赐婚一事,也全然不是少阳之过……”
“兄长何意。”
“长恭功高震主,即便没有少阳,帝王身旁留了这样一员虎将,总是会起忌惮……”
“那便一定要赐婚吗?”
连笙不解,便见长青略一颔首,道:“赐婚说来,也是一条好路。”
“若不赐婚,当会如何?”
话毕便见长青深深望了她一眼,这一眼凝重至极,直直就望进连笙心底里,教她心上蓦然一顿。
眼里见到长青开口,缓缓道了一句:
“若不赐婚,便会赐死。今日不赐,来日,也会赐。”
连笙心下一沉,怔怔然再不能动。
第120章 卷二十三 魂归(贰)
刹那而起的无力之感; 连笙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从圣旨下达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已隐隐清楚的事情——长恭无法抗旨; 这婚事他拒绝不了。只是私心里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不肯承认,想着若他没有答应呢?若他接旨以后再去面圣; 亲口回绝了呢?于是非要这样等着,等到经由兄长的口亲口对她说出来。
偏偏长青这一句话; 终于将连笙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她坐在地上; 感到周身的气力全被抽离了; 险些就要支撑不住自己。
功高震主,帝王大忌,即便长恭拒绝了这桩婚事; 难保又会有下一桩婚事在等着他,更何况他无法拒绝。抗旨是死,拒婚是死,即便今日侥幸; 不成婚过了这关,以他如今声望功勋,他日皇上兔死狗烹; 亦是一死。
长恭不可被赐死,那这桩旨意便是板上钉钉,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早该知晓的。
连笙心中难过至极,一面不想长恭为了自己去做无谓的挣扎; 一面却又放不下这样将他拱手让人。心上仿佛架了一只石磨,任由一把尖刀割开她的心一刀一刀,片成了片,再又一片片地投进那只磨碾里。碾成渣滓,碾成齑粉。
纵然不愿承认,可是行到如今这步田地,她与长恭,大抵只是有缘而已……
有缘无份。
连笙两眼垂垂,将目光埋进土里。厚土深黑,埋着她眼里的神采,也埋葬她的一颗心。西山顶上寒风呼啸,将她被泥土覆盖的心也吹冷了。
心冷之际,万念俱灰。
跟前火焰还在卷着纸钱燃烧,也不知烧了多久,渐渐烧尽了黄纸钱,化作灰白的一片。连同连笙最后一丝气力也烧尽了。
她呆呆坐着,听到身旁长青问她:“出来许久,你可愿意回了?”
连笙双目无神,摇一摇头。
“总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连笙。”长青转过轮椅来,“你该去同长恭说清楚的,问一问他心中如何作想,眼下也并非是到绝境。”
连笙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还未到绝境么……”
“长恭之所以有今日赐婚,无论是因少阳的干系,抑或是如我所说的功高震主,都不是毫无退路。倘若赐婚是少阳所求,则系铃解铃,你与长恭该去见一见少阳,倘若只因功勋之故……”他顿一顿,“你既知晓皇上忌惮什么,那就舍去什么便是,如有一日告病辞官,也非不可。”
长青一言,如醍醐灌顶。连笙黯然无神的双眸,方才重又泛起些微光亮来。
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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