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心》第132章


长青一言,如醍醐灌顶。连笙黯然无神的双眸,方才重又泛起些微光亮来。
长青问她:“如何,可要回去了?”
她揉揉膝头,缓缓站起了身子。
掸去身上沾的灰与泥土,终才默默点一点头。
连笙随了长青回到卫将军府。
折腾了大半日,卫将军府里的人群才算渐渐散了,连笙与长青一并入府门,却就与行色匆匆要往外头走的长恭撞了个正着。
三双眼睛相一照面,长恭登时愣了一愣。
手里攥着的黄布帛圣旨蓦然紧了,被那卷轴挡住的,五指极力,指甲泛白。他两眼紧紧盯住连笙,先时见她负气一跑,也不知究竟跑去了何处,自己被府上人等纠缠了这大半日,好不容易抽||出身来,竟却见到她与兄长一道回来。
是与兄长,一道回来。
长恭心中“咯噔”作响,偏偏经他这样一想才又发觉,先时连笙消失以后,府中上下竟也不见了兄长。
言下之意,是连笙与他一并走了,再一并地回。
于是一股子小气劲儿,“噌”地便蹿了起来。
旧日里的长恭总是压抑,压抑自己的醋意,压抑自己的小心眼,只因他与连笙无名无分,不过两情相悦而已,未结连理,又有何身份要求于她。可至今日,天地跟前,宗庙之中已然交拜成了夫妻,更有夫妻之实,于是心里骤然酸涩,觉她心中有话,不肯与自己说,反倒和兄长跑了出去。
可是于她眼中,兄长比他这位夫君,更要贴心一些?
这样想来,竟就越发钻进了死胡同里,长青与他打招呼,长恭却只冷着脸颔首一点,半声也未应他。
及见他眼里寒霜,长青便已明白过来。想来长恭定是有些气恼,对自己今日这样莽撞带了连笙去往西山一事,可当时当下事出突然,他总不好不顾连笙,教她一人独自跑远了。于是半也是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二人应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先行回房去了。”
“兄长……”
身旁连笙丝毫未察觉这当口的眼神交汇,刀光剑影,只知长青这一走,便要留下她与长恭独自面对,心中忽起一些胆怯,不由便唤了他一声。
哪里想到这一声唤,竟惹得长恭面色更是凛若冰霜。
“你与长恭,好好说说。”长青话毕,便再不看她,绕过长恭身边,低下头径直走了。
连笙被留在原地,心尖上打鼓,一时惴惴然。然而她从长青远去的背影之上收回来的目光,辗转游移,小心翼翼落回长恭面上时,却竟发觉他的眼神冰冷,漠然至极。
这一眼与她目光撞在一处,心中顿时也不知怎的,惴惴之感消失殆尽,反倒起了说不尽的酸楚委屈。
她不是折回来挨训的,可是长恭话一开口,却是声色俱厉的一句:“你眼里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
刹那之间,那股委屈之意层层翻涌,迅速占满她的心头。
她是委屈难过,可是气性也大,于是凝眉凝睇,眼中蒙雾,面上却是结冰,张开口反问他:“那你呢?你眼里心里,可又有我这个妻子?”
话毕低头,双泪一滚。
眼前的朦朦胧胧霎时又见清明了,目光一汇,偏偏却落在他手心的圣旨之上。圣旨反卷,握在他的手中,不偏不倚却落出“镇国公”三个大字来。
镇国大将军,镇国公。一等忠勇,一等功勋,一等的卫长恭,也该赐有一等的姻亲。
“你可是觉得,我已然不配做你的妻子了……”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竟又从那满心的酸涩当中,生出无尽的卑微来。
不知从何时起,悄然种在她心底的卑微。许是初见少阳时的相形见绌,许是那日立在兖阳城的钟鼓楼下,当她望见钟鼓楼上长恭叱咤天地,英姿风发的刹那。心底里暗暗埋种的自卑感,终于在这一刻破土滋长,遍缠心田。
如今的自己,已然再配不上如今的他。
唯有少阳,唯有少阳与他,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
连笙话里几多哽咽,低低的头,鬓角一丝落发随她强忍的哭噎微微颤着,长恭忽然便觉他话里严厉太过。可是连笙低着头,没有瞧见他眼中服软。
长恭伸了伸手,想要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只手还未碰及她的肩头,却先已听到她的一声:“不若你便一纸休书,我退出便好了。”
悬于半空的手一顿。
长恭忽地又觉有些生气:“你与我结发为夫妻,在你这里,竟是视作儿戏?”
连笙心中苦涩,半是嘴硬,半是自嘲,只应道:“儿戏不儿戏的,于镇国公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我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凤冠霞帔红轿来迎,不比圣旨赐婚,多么风光……”
长恭登时语塞:“当日,当日不是你求的?说不问时辰,娶你为妻……”怎的如今却拿不曾风光迎娶说话,我既已许你八抬大轿,便定是作数。
可他还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反却先惹得连笙无地自容。
那一个脱口而出的“求”字,当场教她面红耳热,羞愤难当。
可是在他看来,这场婚事,只是自己求的?
细想一想,也没有错,一向是她死皮赖脸,贴着长恭。于是蓦一抬头,眼角含泪,话里却是深深藏怒,连笙几乎是强抑着心中崩溃决堤,问他:“是,是我求的当日成婚,是我心急怕你反悔,于是不择时日嫁给了你,论起最初,也是我苦苦先起的纠缠。所以你现下可是后悔了?”
她逼问声声,长恭一时有些急了:“你何必这样无理取闹。”
两行清泪倏然一滚,“是我无理取闹。”连笙垂下头又黯然道,“那便连休书也不必了,既然无人知晓你我婚事,我离开便是。”
话毕一刻也没有勇气再留,她一转身,便已足尖点地越过府墙,向外飞也似地逃走。
长恭二话不说上前去追,可是连笙足下飞快,七绕八拐下,竟跟丢了她的人。
人在街头立着,茫然四顾,也不知怎的会与她争吵,惹到这步田地。手里圣旨还攥着,他本是要进宫去,哪怕见不到圣上,只看若能传一句话到后宫给少阳,也是好的。
少阳心有所属。
长恭确信那日在南阳城,最后的出征以前,见到她与单庭昀眉目之间含情脉脉,定然无错。少阳与单庭昀,当日只因连笙未去相送,还曾勾起过他满心羡慕。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声高懿,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何止棒打了他与连笙这一双人。
可是连笙,连笙眼下却又跑去了哪里。
…………………………
连笙躲开长恭,于永安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绕着,止不住涌起的泪水溢满了两眼,落下,拭去,复又填满,滑落。
脚下乱走,没有方向,可是拐过一条街,眼前瞧见街口一棵歪脖子老树,竟却步子一顿。
没成想弯弯绕绕,竟会走来了这里。
齐皇宫往南六条街,车水马龙之地,曾是永安城里最热闹的一处所在——长乐坊。
第121章 卷二十三 魂归(叁)
她与长恭; 为寻那十年旧案真相,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曾只身在此做过赌妓,名满京城; 想到那些时日; 虽然不过数年过去,可心中忆起; 竟觉恍如隔世。
这数年间,到底是变了太多太多。
她变了; 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 成日里吆五喝六; 长成如今满腹心事的姑娘,嫁了人,成了家。曾经乞丐堆里呼风唤雨; 伙同下人打牌赌钱的日子,终究是不复了。她是变了,长乐坊也已不再了。先帝驾崩,举过上下服丧; 赌坊乐馆皆闭了门。长乐坊没有生意以后,日渐萧条,早已于几年以前换了老板; 改作客栈。
原来人非,物也非。
连笙一声沉沉叹息,足尖略一停滞,便往长乐坊行去。
她需寻一处落脚; 而今已是客栈的长乐坊,倒是再适合不过。
连笙在长乐坊里一连住了十余天,一人躲着,足不出户,每日便是不问世事,闷头大睡。仿佛只要她睡下去,一切就都将忘个干净。可是梦中却总有一道身影,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里。自她有生以来,无论如何想忘,却总也挥之不去地与她日日夜夜,相会于梦境。
时而披起战甲,时而朝服加身。
连笙投降了,她忘不掉的长恭,醒时老是想着,睡梦里却也躲不开他。于是干脆便放弃忘记,每日仍旧不分昼夜地睡着,反倒于这沉睡的光阴里,深深沦陷。因她梦境纯粹无比,唯有他一人。
一人成梦,连笙便会觉他还是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梦醒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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