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物语(翩竹)》第39章


“说实话,直到她叫出小纯的名字前,我还真没想起她的身份。”坐在温暖舒适的列车包厢内,勘五郎罕见地没有心情说笑,“看你和细谷先生的意思,倒是很早以前就猜到凶手是渡边夫人了,这是什么原因?”
“不是我们猜到,是她一直在刻意提醒我们,她的‘复仇者’与‘审判者’的双重身份。”我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黄色稻田,淡淡道,“那个酷似小纯死状的人偶也好,那首《红羽》歌谣也罢,她一直在拷问所有当事人的灵魂。就连她所设下的圈套,都是针对每个受害人量身定做的刑罚——礼子的死相影射了姑获鸟,同时也是古代北欧刑罚‘血鹰之翼’的形式;小林先生非常重视自己的声望和威信,所以就用那种方法先摧毁他的自尊后再施以电刑;金井先生是鱼贩,所以她用了改良版的水刑;浅野先生属于盲从型的共犯,她选用了针对叛徒和谗臣的灌铅之刑;处死宗像先生的机关电梯与他平日里操作的‘黑箱’类似,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他本人在其中接受‘腰斩’;细谷先生未直接参与对小纯的侵害,但也没有阻止,所以她让他进行了自我审判,并胁迫他对自己执行了绞刑。”
“……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勘五郎回忆着在爱媛大厦内经历的种种惨剧,不禁有些后怕,“这三十年来,她恐怕一刻都没放下过复仇的念头,才能够布置下如此缜密而残酷的计划吧。”
“可能吧,但也可能并非如此,你不觉得爱媛大厦的布局很奇怪么?”我打开开业庆典时拿到的广告宣传页,指着其中的大厦分布图道,“从下往上依次为母婴、玩具、洋装、电子设备、餐饮和家装,这不符合一般综合商场的布局模式……我猜想,这一功能设计的用意,应该是对应了一个女孩子成长的响应阶段:从婴儿到孩童,再到爱打扮的豆蔻年华,以及喜爱电子产品的青春岁月,再到餐厅常见的情侣及相亲活动,成家前必经的装修采购……她从四楼才开始实施谋杀计划,是因为小纯的人生是在青春期时戛然而止。听说警方在渡边夫人位于大厦七楼内的办公室里发现了疑似骨灰的东西,那应该是小纯的骨灰……如她所说,整座爱媛大厦就是她为小纯建造的墓表,而她除了复仇以外一刻没有停息的念头,其实是对女儿的思念——她一直在想象着女儿的未来,想象着她再一次经历出生、成长、成熟,乃至经历未曾达成的恋情直到出嫁……却最终都在七楼,那段残忍的记忆里,被一次次砸得粉碎。”
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勘五郎垂着头重重叹了口气,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胸中压抑已久的问题:“如果当初……我们接受了她的委托,是不是就不至于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如果后悔有用的话,人生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了。”我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广告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与其烦恼这样的问题,不如考虑一下今后的麻烦。”
“麻烦?”
“那个‘烟烟罗’不是说了吗,这次只是来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有可能是那个‘红叶大人’的正式造访了。”列车恰好经过一片野地,山林中的槭树和枫树已开始变色,鲜艳的红叶在满目葱茏的初秋景色中显得分外跳脱,“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找上的我,但从上次的‘野铁炮’事件和这次的‘爱媛事件’来看,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世,并且同样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阴阳师吗?还是比丘尼之类的修行者?”勘五郎苦着脸挠头抱怨,“不管怎么说,‘灵媒师高野枫’这一名号看来又不能再继续使用了,在现代社会里行动就是麻烦,又要去准备新的身份和落脚点了……”
“不知道啊,反正两年以后,我就必须回到山里,边走边看吧。”火车在连绵不断的轨道倾轧声中一头钻进了隧道,北海道的秋色在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什么都看不见了。
番外篇 天之节刀
满山的红叶一如四月里盛放的花海,在充满杀戮与鲜血的乱世之中,一个新生的女孩在林间洒落的阳光下面,绽放了人生初次的笑容。
常思人世,飘零无常,
如置于草叶之朝露,映栖水中之明月。
金谷咏花,叹荣华似锦,尽随无常之风凋谢;
南楼赏月之故人,亦随月色入没浮云。
人寿五十,放眼天下,去事如梦又似幻,
虽苟且受享此生,焉能不灭而长存。
——能剧《敦盛》
一、西行法师①
岁入九月,丹枫迎秋。自二十三岁那年剃度出家以来,算起已有三十七年光阴了。古人云:“人生五十载”,未承想居然能侥幸多得十数年,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了。京都内外、华族上人,仍旧是那般骄奢鄙薄,为情欲名利等红尘业障纷扰不休。如今更是连山门僧众也受到侵染,屯兵蓄财、种种恶相恶行层出不穷,真是有辱佛门净地。贫僧自在俗世时便厌恶滋扰之事,如今更是有许由洗耳之志,对此类物欲浊染之徒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之间;登临歌仙,投身和歌之乐。须臾间虚掷光阴,已至须眉尽白。回顾此生,孑然无憾,唯有一事时常介怀,辗转入梦,不吐不快。其中虽有些怪异惊人之语,但贫僧已是行将就木之体,四出②临身之辈,本不该在意世俗评价,故今日记下此事,以证他日之果报。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枫叶也一如今时这般红艳似火。贫僧自东国回返,一路饱览景色风光,畅游歌枕之地,最终越海来到赞岐国,在真尾坂境内搭起茅舍,准备在此潜心修行一段时间,以澄炼一路杂思异见,返照佛果。那日山晴云霁,贫僧见距真尾坂不远的白峰方向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奇特,又想起那里便是不久前含恨而死的崇德上皇③陵寝所在。昔日万乘之尊,如今却埋没于这荒郊野岭之中,不禁让人心生感慨。贫僧当年受邀去皇宫参加和歌会时,曾与上皇有过一面之缘,遂决意上山祭拜。
白峰的山路十分险峻,山中松柏葱茏,林木茂密。外面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一踏入山内,顷刻就感到幽寒静寂,阴气逼人。贫僧拄着手杖在荆棘中穿行,不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丛林间飘落的露水,若没有从密叶间偶尔漏出的一线天光,真会以为现在是细雨霏霏的阴天。不知走了多久,贫僧终于到了山顶。只见松树垂荫处的一块大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土堆上无碑无记,只有丛生的乱草和散落的叠石,更无祭品烟火供奉。贫僧料想此处就是上皇长眠之地,遥想当年,贫僧于大内觐见上皇时,百官簇拥、锦衣玉食,孰曾料“保元之乱”④后会被流放于此,与麋鹿鸿雁作伴,百年后更是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贫僧心中感怀,回忆当年殿上君臣同乐,笙歌阵阵的景象,便作歌一首:
松山涛涌阵阵,
美景如旧依依;
痛悼圣贤吾君,
迷途何日得归。
和歌咏罢,愈发感伤,遂席地而坐,闭目默诵佛经,以为上皇祈祷冥福。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四周风声益紧。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精神困乏,如梦似幻,这时只听得有人叫我法名:“圆位、圆位”,声音阴沉哀怨,闻之令人悚然。我睁开眼,只见土堆上方赫然出现一道红光,从光中走出一名男子,身着柿色朝服,头戴乌冠,身高体瘦,但面目却好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一般,看不真切。来人行近一步,朝我说道:“茔前久无人来祭扫,幸有大师尚记得朕。方才听到大师咏诵和歌,心有所感,愿和歌一首,故现身来见。”
说罢男子一振手中折扇,吟诵一歌:
泛舟松涛浪里,
无常随波逐流;
此身归途无望,
小舟沓渺无踪。
说罢泪下,现凄凉之色。我心知这是上皇魂魄显灵,连忙叩拜,奏道:“贫僧因当年受陛下接见,因而结下一面之缘,故今日来此祭扫。方才闻陛下歌中之意,似乎对尘世尚有迷恋,不知陛下为何崩驾三年仍不往生,去往极乐净土,反而在这荒山野岭中徘徊受苦呢?”
上皇闻言,哀色顿收,广袖一摆,仰天而笑:“哈哈,早去往生?朕大仇未报,如何能往生成佛?且如今朕已立下血誓,成为魔王,生前以战乱祸害国土,死后仍要作祟皇室!你且看吧,不待朕之仇敌死尽灭绝,朕是不会罢手的!”
闻听上皇此言,贫僧不禁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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