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第75章


这一晚,她无端地热情。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窗上的冰霜被屋内的灯火催融,雪水成股成股地淌下纸纱,好像下雨一般。重重帘帷飘起又落下,灯光时明时暗地动荡,屋瓦上积雪愈来愈重,不断往檐头滑落下去,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的十指扣住了他的,压在柔软的被褥上,莹白的身躯像娇娆的蛇。他仰面迎合着她,深渊一般的瞳仁里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她于是以为自己是掉落在了一片星海之中,所有遥远的璀璨在这一刻全都触手可及——
他突然抓住她手翻了个身,重重将她压制住,迫得她不能动弹。
她微微皱眉,“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长大,她的表情学会了隐藏,她的神态学会了伪装,而让她长大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雪水在窗上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像今天傍晚她渗水的衣角。
他终于叹息了一声,仿佛屈服了,低下头轻轻吻她的颈。她又被他逗得轻声娇笑起来,银铃般悦耳,梵唱般恍惚……
“还是要我来。”他哑着声音说。
她的容色被灯火映得酡红如醉,“你倒很得意。”
他失笑,却在她心神放松的一瞬间突然入侵,惊得她抱紧了他的颈项叫出了声。他于是又去吻她,声音低沉地诱惑着她:“我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她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胆子总是很大,就算耳根都红透了,眼神却还是充满了挑衅意味,能勾起任何男人的欲…火。她两手环着他,轻轻地嗔他:“你别把我养刁了,自己却又走掉。”
他的心微微一沉,面上仍未动声色,“我怎么会走?”
她咬着唇笑而不言。
什么千秋万代,什么江山天下,就在她温柔流眄的刹那,全都被他抛去了脑后。
***
未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将自己十四岁之前的生涯,全部经历了一遍。
没有阿苦的生涯。
襁褓之中的孩童看见那个舍卢来的使臣,鹰视狼顾,走入后宫。大雨冲走了他的行迹,他回头,看着那汉白玉广场上的二十八根镀金华表,声音沉沉如夜钟:“往后,你就叫未殊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大约只是大历后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女人,否则阿穆尔不会这样轻易就掳走了他。宗室之子在三岁之前随时可能夭折,所以三岁以后才会定名——所以,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名字的。
那些认为他姓卫的人的面孔又一一浮现出来。大火,鲜血,刀剑,冤魂在四散呼号,他看着惨白的天空上一轮皦日,前些天龙首山上那样的雨已是可遇不可求。
“你怎么不去死?!”
是啊,他怎么不去死?
所有人都牺牲了,可是他还在。还在安谧的眠中,与最爱的女人一起做着最美的事。忧愁的月亮踟蹰地步上中天,少女离去后的庭院空寂如死,蔷薇花被风摧落,秋末的寒气渗入心肺。
他等她,他甚至想出外去寻她。他昼夜不停地占算,却算不出她的身份和命运。他开始感到痛苦,麻木了十四年,他终于有了情绪。
阿穆尔察觉到了,派人来监视他。
他再也出不去了。
高高的院墙,高高的月亮。
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令他窒息。
他骤然睁开了眼。
被褥上还有前夜凌乱的痕迹,伊人的温暖沁在布料中,柔滑如惑人的妖物。可是伊人却不在。
未殊揽衣走出木屋,瀑布的水流已枯,河流结冰,寒彻骨髓。阿苦坐在水边的大石上,双足无意识地往那冰面上磨蹭,双眸不知望着何处。
未殊走到她身后,道:“冷不冷?回去吧。”
阿苦道:“冷。”
未殊望了望天,道:“将到年关了,今年太冷。”
“我们这是逃亡吗?”阿苦低声开口,呼吸在空中形成一道白气。
“你觉得呢?”未殊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是了。”阿苦顿了顿,又道,“可我觉得挺开心的,这样。与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必想。”
未殊静了片刻,“我也是。”
阿苦侧着脑袋看他,水光澹荡,月华朦胧,她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小王爷在搜人?”
未殊微微一凛,“你怎么知道?”
阿苦扑哧一声笑了,“不然怎么总搜不到我们呢,好像给我们放假似的。”
未殊听见空气中荡漾的波纹。那是她的笑,无忧无虑、快活安谧的笑,为了这样的笑,他可以做任何事。
冲动在胸口里积压了太久,往往到不能忍受处,他便只能稍稍背过身去,继续忍耐。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
她的声音仍旧自他身后不管不顾地传来:“所有的人都被搜走了,就我们两个逍遥法外呢。”
未殊淡无血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今日骗了你。”阿苦自大石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径自朝他一笑,“我今日去了一趟城里。”
他眼光一沉,面色变得苍白,“你怎么——”
阿苦道:“没什么的,城里好好的,哪有杜医正说的那么恐怖。”
她的语气很轻松,他却整个人懵住。她实在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胆,他颤声道:“你也太胡闹了!”
阿苦转头看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地泛着水光。
夜空无垠,星野沉默。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而他马上就对她做了更加严重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
☆、第72章 艳痕【新文已开】
她略微惊愕,伸手便推他,他没有防备,竟被她推得一趔趄。她自己却也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水上浮冰,风中梅信,幽浓的夜色里唯闻得两人的喘息,像负伤后亟待再次一搏的兽。
她梗着脖子看他,他却也没有服软,脸庞的轮廓冷峻如钩月。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粗鲁,可是他竟然为她的话感到愤怒,他不想再朝她伸手也不想再与她说分毫的好话,她不乖,她已经再也不是他的小徒儿了。
最终却是她,颤声开了口,像压弯了草茎的冷露终于滴落下来,一如所期待的,一如所命定的,往而不返。
“师父,”她说,“真的……真的没什么大事。你看,我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也没有人发现我……”
他不言。
“师父,”她又说,“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朝他走过来,轻轻去拉他素色长袖下的手。冰凉而修长的五指,扣紧了,她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是吗?”他忽然道,“就连莫姑娘要被行刑处斩,你也不在乎?”
她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便看见他残忍的直截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剖断。她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她近乎大哭大叫,“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仙人,你通天彻地,你告诉我,我有什么法子?!”
他冷若玄冰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些许,有些什么酸楚的东西自那裂隙中细密倾泻了出来。想上前,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告诉她不用怕——可是脚下灌了铅,每一步都拉扯得骨骼钝痛。
他嘴唇微张,声音轻不可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伸袖抹了一把泪,冷冷地道:“不错,她死了也活该。”
他静了片刻,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
他侧首,对她温和地道:“我去年便与你说过,今年冬十二月,有星孛。”
“什么?”
她的话音还未落,天空突然暗灭下来。仅仅一瞬之后,仿佛大幕拉开,在那遥远的、泛着瑰红光彩的苍穹尽头,接二连三地划下流星来!
她呆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一道连着一道璀璨的光芒,从不可知的远处坠落到天与地的终极,风在这一刻呼啦啦吹出了动天坼地的声响,寒冷中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女孩幽亮的瞳仁,幻化作梦寐的冥火。
灿烂的,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一触即破的。
未殊安静地凝望着,忽而,他回过头来,看她面对天空出神的样子。
凝紫,明黄,绯红,耀白,无数种光彩随着夜空的变幻在她的脸庞上流动漂浮,她的目光仿佛与那流星一同灼烧。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沉没在不可知的远方,她身上微暖,是他自后方抱住了她。
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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