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第61章


顾岳今晚轮到头班岗,因此赶在头一波泡脚。正泡着时,当地的民团包董事提着马灯,带着两个团丁过来拜会顾九叔爷,就在他旁边的小木桌边上坐了下来,将灯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同顾九叔爷寒喧。他们两人不止打过一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因此很快便切入了主题。
包董事是为了那四杆枪来的。
白天从土匪那里得了四杆□□之后,一路上都是裹在草垫里的,没有露过脸。包董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显然是那伙土匪背后的人直接找到了他这里,然后包董事又直接找到了最可能干掉那伙土匪的李家桥的挑盐队这里。
顾岳心想,这便是地头蛇的好处了,消息灵通得很,因此反应也十分迅速。
所以难怪得行军每到一地都要找当地的向导。
顾九叔爷倒也没有否认那四杆枪在自己手里,但是包董事想要简单轻松地直接拿回去,那也不能。管帐的何叔爷翻了翻账本,便对包董事比了个手势。顾岳没看懂,猜想大概是这些帐房先生们的行话手势。
包董事与何叔爷你来我往的比划了一会,很快握手成契,包董事留下一包现洋,拿走了四杆枪,子弹自然是被扣了下来。
顾岳看着包董事一行带着枪离开,忍不住问顾九叔爷:“这几杆枪,是卖给包董事了吗?”
顾九叔爷道:“哪里,包董事就是作个中间人。”
顾岳立刻明白,枪还是要归还原主的。
这样的话,也许李家桥的挑盐队,在返程路上,还会碰上拿着这四杆枪来劫道的另一拨土匪。
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居然挺合理。
包董事是当地人,不能不给乡里乡亲面子,又是负责地方治安的民团董事,所以他会出头来做这个中间人;李家桥的挑盐队是过路的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包董事出面,拿钱赎枪,姿态作得十足,要是再扣着枪不还,伤了脸面可就要结仇了,以后还怎么从这条路走?
至于那伙土匪的上头首领们,运气不好碰上过江龙,总得出点血,认了这次栽,手下喽罗死了就死了,这年月人命真不值钱,枪还是要赎回来的,毕竟山里头不好弄到枪,再说了,要是不显几分本事把枪弄回去,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认了帐,认栽认得太彻底、姿态放得太低,难免被周边其他势力瞧不起,哪里还能继续占住那块地盘?
顾岳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很合理。
但是这份合理,又让他心里更不舒服。
而且,能够很快推断出这个中内情、猜到这三方人马的想法,顾岳觉得他看着现在的自己时也有点心境复杂了。
第43章 君子万年(完)
六、
从樟木林子往南,地势多崎岖,连绵山岭之间,村镇规模往往都不大,凉亭倒是大多修得不小,顾岳听何叔爷说,这凉亭修得好,是因为里头还有广东盐场的份子钱。
李家桥的挑盐队男丁多,又个个精壮骠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几乎也没人同他们抢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路程里,超过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挑盐队――顾岳有一回记数,一天里就超过了六支队伍;遇到过两次不长眼的土匪,都被收拾了,李家桥这边也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上了药之后也不太影响挑担子。另外又在客铺投宿时遇到过两回小偷,当然,小偷都被抓住死揍了一顿;其间有个装成游方道士的骗子,拿了一葫芦仙丹来卖,还弄了些水上生烟、白纸显字的把戏来佐证,结果被顾岳这个读过新式学堂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路平安。
高升叔爷听顾岳这么总结,叹了口气:“这条道离各个县城都远,哪路人马打仗都难得跑到这山沟沟里来打,一路上也就是些土匪小偷骗子,小打小闹,咱们村这几十号人,总能应付得过来,才有这一路平安。”
要是碰上两军交战,就只有往山上躲的份了。运气不好,被拉?咐?丁,或者被枪弹打死打伤,都是常有的事情。
顾岳若有所思:“我记得地图上从衡州往广东其实是往韶关那条路最近,又多是官道,路更好走。走连州就绕了不少路程了,又总是山路。咱们那边的挑盐队,却不走韶关走连州,就是这个缘故吧。”
无利可图的仗,很难打得起来。
因此,这一路的穷山僻壤,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快要抵达连州时,虽然天色还早,李家桥的挑盐队也没有再赶路了,就在亭子里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整休整,第二天清早再去连州城郊的盐场里换盐。
连州这一带,也是群山环绕,不过到底是个县城,比起这一路上其他乡镇来,想也想得到要繁华许多。顾九叔爷传令说,明天换好了盐,可以轮换着到连州城里看看,但不许单独行动,至少五人为伍,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换班。
顾岳听到这命令,立刻想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边续行军这么多天之后,的确需要缓一缓,得这半天闲暇,大家才更有精神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返程。
第二天一早,赶了四五里路,到了连州城郊的盐场。
连州的盐场很大,共有七个管事,李家桥这边找的是丁管事。
丁管事操着一口广东白话,顾九叔爷、何叔爷满口阳县土话,好在两边交易了好几年,算是老熟人了,慢慢讲还是可以听得懂。
丁管事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拿着一个小吊杯,小心地伸进油箩里头,吊一杯油出来检查过了,再倒回去,点一点头,旁边的小工赶紧盖上盖子,重新用油纸裹好,贴上封条,搬到靠墙处放好,丁管事则继续检查下一箩油。
李家桥的七八十箩茶油,全都检查了一遍,自然是无一桶掺假。丁管事满意地向顾九叔爷他们翘了翘大拇指,两边都拿出帐本来,记数签字画押。
领盐在另一个库房。丁管事领着他们进去时,立刻有工头来迎接。两边交接好了,工头便领着他们去库房里。
石头砌的大池子里,堆了两人来高的盐山,顾岳注意到这里的盐细白匀称,比起他在别处见过的盐显然很要好上几分。李家桥的男丁年年到这里来挑盐,看来也是有原由的。
盐山周边围了一圈三尺多高的、一尺来宽的石栏杆,石栏杆上,密密地凿了许多两三寸宽的石槽,里头浅外头深,坡度还挺大。
顾岳暗自猜测着这一圈石栏石槽是干什么的。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工头已经叫小工用推车推了数十个空油箩过来,称重记数之后,拔了竹塞子,一一摆在石槽外头的地上。又有小工推了一车的细竹筒过来,竹筒两头都削成了尖弧状,将竹筒卡在石槽里,一头插进盐山里头,另一头搁在油箩的开口上方,小工用竹铲往盐山上略一扒拉,盐粒便簌簌地滑入了竹筒,再从竹筒里顺着石槽的斜坡滑入油箩,一箩装满,便有小工将这头的竹筒抬起,另两名小工将装满的油箩塞紧竹塞子,搬到一边,再换上另一个空油箩。
这些盐工显然做惯了这活,挑盐队这边只需要帮着将装满了盐的油箩上秤,秤重记帐之后,再在塞子外头套上油纸绑紧,重新用草绳缠牢实了放到各人的箩筐里头。
忙了半个上午,按着挑来的茶油的箩数装满了盐之后,丁管事又另外给何叔爷结算了二百七十个大洋――茶油价钱高,这些盐还抵不了帐,因此盐场得用现洋抵差价。
现洋分别塞进了几根细竹筒里,仍旧由何叔爷和他的两个跟班挑着。
账房里有另外两个挑盐队也在结账,见了这一幕,不免羡慕地小心议论,也有人道:“羡慕不来的,看看人家这架式,一站出来就知道都是有本事的,要不然哪里敢带这么多现洋走路?”
结完帐,丁管事亲自送他们出了盐场,两边拱手告别。
李家桥这一行人,挑着盐回到昨天晚上歇脚的亭子,按部就班地吃了中饭,留下一半人守盐,另外一半人,拿了何叔爷发下来的每人一块现洋,再加上自己一路带过来的一点现钱,五人为伍,去逛连州城。
顾岳这一伍,是大伯父、李长庚、高升叔爷还有何家的胡子表叔。
连州毕竟在广东境内,广州那边贩来的洋货不少,价格也比湘省便宜一些。到连州来挑盐的,手头若是稍稍宽裕些,多多少少总要带一点洋货回去。加之顾岳这一伍里,李长庚要娶亲送聘礼,高升叔爷家里的大孙女订了亲要办嫁妆,何表叔家里则是要准备丈母娘罗老太明年六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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