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出版]》第22章


咱们屋里送映山红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话,就说我一个寡妇,房里的花儿也不宜太鲜艳。”连翘连声称是:“还是夫人思虑得周全。”
其实,令秧不愿意告诉别人屋里摆映山红太俗,并不是因为怕人背后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风雅,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谢先生说过什么。
近几日,府里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锁起来的事情,因为众人的心思都在十几天后,“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虽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这次祭祖的排场委实了得,要搭起台子连唱三日三夜的目连戏,演足全五本。做东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儿子在京城点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晓得这个“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么事,只是听说,这个主事是正六品,换言之——唐氏一门里终于出了一个比她家老爷官职还高的人。族里所有预备着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们都像是顷刻间有了底气,各个满面红光,觉得康庄大道好像也并没有多遥远——虽然女人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蕙娘只是长叹一声,苦笑道:“该打点给十一公家的贺礼了,这笔开销还不知道年下能否补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着挑剔起来,嫌弃自家养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台面。然后打听到,谢先生素来懂戏,且熟识徽州六县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爷召去自家府里吃了顿酒,拉着唐璞作陪,席间再三要川少爷帮忙给谢先生带信儿,务必把最好的目连戏班子请来。这对谢舜珲来说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来,目连戏红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来演去,都循着同一个本子,《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这劝善戏文的作者郑之珍,偏偏是谢舜珲的好友。十一公连声说那就定要亲自写了帖子邀谢舜珲来休宁。川少爷聪明地加了一句,谢先生的朋友里还有一位姓汤的先生,也是懂戏的,还在京城礼部任职。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说以后还拜托谢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自家儿子认识,大家都在京城为官有个照应岂不更美,如此看来谢先生真是咱们唐氏一族的贵客。川少爷便顺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说,去年有谢先生在,他的学问文章的长进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顺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该常请谢先生过来指点指点,你父亲不在了,功课对你来说比别人更为要紧——就这样,蕙娘又开始忙着收拾谢舜珲住过的屋子,唐家大宅里的下人们也跟着热火朝天起来——谁能不欢迎谢先生这样的客人呢,又没架子,出手打赏的时候还那么大方。
一般来说,令秧一年里有两次出门的机会——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给老爷上坟的时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这回一样,遇上祭祖的典礼盛大,再加上天气适宜,她也可以跟着所有女眷一起去听目连戏——反正目连戏是讲孝道劝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妇,出来听听也不算逾礼。戏台通常搭在离祠堂不远的旷野里,方便四邻八乡的人在底下聚集。戏台左右侧各搭起来一串棚屋,是专门给东家,以及东家的贵宾们看戏的地方。最末端那两间棚屋离戏台最远,有二十来丈,棚屋上开着的窗子也最小——那里头便是女眷们,尤其是像令秧这样最需要避讳着外人的女眷。这里视线狭窄也是没办法的事——旷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要能听清戏台上唱什么,便也知足了。
戏要在第一日日落时分开场,整整一个白天全是“祭台”。听说这一回的祭台好排场,“跳五猖”就翻出来好多的花样——“五猖”本就是五个专门驱鬼的邪神,本以为就照老样子上来跳一套竹马傩舞的招式,戏台上的鬼就算除尽了。可到底是谢先生请来的祁门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确了得——连走索蹿火这些杂耍都糅了进来,一整日,唐家宅院里格外安静——因为人数骤然减少。小厮和婆子还有做粗活的小丫鬟们都跑去看热闹。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看过的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头如何气派,戏台上如何竖起来色彩缤纷的纸人儿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干净利落地走完悬在台上的绳索,再一个漂亮的腾空筋斗,稳稳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一手拿剑,另一手里骄傲地拎着纸鬼的首级……讲到这里,就有小丫鬟“哎呀”一声惊呼,捂住眼睛,好像斩鬼的血已经飞溅到脸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过来呵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青天白日的不干活儿在这里闲扯淡,主子家养着你们这起没脸的就为了舍粥还愿不成……”就像驱散一群又一群的鸟雀。到后来终于一多半人都没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丢开手随他们去。旷野依然是那个旷野,戏台就像是凭空从地缝里生出来,锣鼓敲着“蓬头”的拍子,戏台是个生来衰老沉默的婴孩,只能让锣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从阁楼上刺下来:“我要去看戏,凭什么不让我去看戏?我到老爷坟前跟我爹告状去,我叫老爷接我一块儿走!”——“禁食”的惩罚进行了两日一夜之后,她原本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是虽然可以吃饭了,蕙姨娘却一直没允许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顿足,一面长叹:“又是哪个挨千刀的告诉她要搭台子唱戏了……阿弥陀佛,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萨开开眼吧,就当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时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带了丫头上了马车,管家娘子掀开帘子向她们道:“川少奶奶说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车里就我们几个倒也宽敞。”她们的马车“粼粼”地压过了石子路,令秧隐约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旧飞着她童年时候的纸鸢。马车停在她们的棚屋后面,管家娘子从车夫身边跳下来,麻利地招呼着小厮们开道,喝退那些拥上来想要摸摸马鬃的顽童们。棚屋里自然只摆着几条简陋长凳和一张小几。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跟族中另外几家的女眷道万福,十一公家的两个婆子便抬了满满一担染红的鸡蛋前后脚进来——戏台上罗卜出生那刻,戏台下都要“抢红”,她们每人都提前拿了一两个,算是“抢”到了彩头。
其实台上讲什么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为目连戏本就只是为了一个故事存在的。罗卜有个修佛升天的父亲,却还有一个作恶堕入地狱的母亲。罗卜往西天面见佛祖,求佛祖宽恕母亲。释迦牟尼准许他入佛门,又给了他“大目犍连”这个名字。他手执着佛祖赐的锡杖和盂兰经,在地狱历经磨难艰辛,终于将母亲救出。令秧其实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杂声中,未必听得清每句唱词,为何这满屋子的女人,总是能在剧情到了悲伤处,跟着掉下准确的眼泪。为何她们都做得到,刘氏惊恐堕入地狱的时候嬉笑着说“活该”,可是见她化身为狗忍受折磨的时候,又都哀切起来,主子和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对拭泪,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难,谁都可以被原谅。戏台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里,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遗忘在人间的。既然遗忘在人间,便由人间众人随意把玩。这些看戏的人们,所有人都不计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同病相怜,只是,没人会真的跟这出戏相依为命。
夜幕降临。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后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却还是自顾自地悲情寻亲。令秧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旷野里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了。远远地,只觉得那条无数的红灯笼扎起来的大龙看起来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挣扎。她担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么事情让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堕入地狱里受酷刑,前来搭救她的人——是老爷。这念头并没有让她眼眶温热,却让她的心变成了一口钟,“当”的一声,余音绕梁,震得耳朵边直响。戏台上,恰恰观音菩萨出来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念白。念白完了,还须得被抬着下来绕场走一圈。欢呼声响彻夜色,他巡视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亵的眼神,他经过了一地的果壳一地的狼藉,脸上却宁静无波,托着玉净瓶,浮现在乡野粗糙的灯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严肃地进来,径直走向她和蕙娘。她们立刻心照不宣地拢成一个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边清晰有力地说:“家里来人说,三姑娘砸坏了阁楼的窗子,钻了出来,现在整个人悬在二楼的栏杆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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