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1167章


“据说那是日出之地?”
徐宁颔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说,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但少府张苍不认可,他以为大地是圆的,而绕着太阳周转运行,日行九万里,故世上并无所谓日出日落之地,处处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别。”
“我还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刘季对这些太过宏大虚无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抵达扶桑后,纵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捉到他了罢?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后的黑影了……”
于是刘季饮了一口酒,指着东方,笃定地说道:
“日出之际,吾等定能抵达扶桑!”
但他这句话却成了乌鸦嘴。
徐宁不回答了,他盯着天上被云层笼罩的星辰,还有飞速转动的信风鸟,肃然道:
“风暴来了!”
……
虽然对马只是一个海峡,但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仍非常突然且惊天动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舱里,刘季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
风暴中,没有什么声音比船的嘎吱声更让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人们全身浸湿,尖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乱世里死去的冤魂都在这。
又一阵巨浪打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各自信奉神灵的名:
东君没用,夜里没有太阳,云中君虽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么?湘夫人、湘君离此太远,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这儿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们的小命。
在这惊恐中,哪怕在海上经验丰富如徐宁,也已是面色惨白。
他扫视舱中所有人,发现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刘季了,他将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隐忍着,眼睛里充满了隐于轻浮表面下的坚韧。
刘季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大声问徐宁:
“你这船,能扛过这阵浪么?”
徐宁摇了摇头:“不知。”
刘季不由大笑:“没想到我老刘,吃了几十年鱼,也会有葬身鱼腹的一天,真是窝囊!”
话语满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宁也被刘季的豪爽义气所感染,犹豫片刻后,回应道:
“刘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
“何事?”又是一阵浪,刘季抱紧了柱子,比过去五十年里,抱任何女子都紧。
徐宁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我来海东,根本不是要重开什么航路,而是负有使命。”
“我奉大秦摄政夏公之命,找到刘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
第1032章 楚汉
风暴停了又来,永无平息。
当刘季艰难上到甲板上时,天还黑,看不见星星,他们正巧转到迎风面,一阵极其恐怖的风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动了。
船舱里已经足够狼藉了,甲板上的情况更恐怖,未来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弯得像一张弓。留在甲板上以稳定船只的人,统统暴露在如山高的骇浪里,三个舵手在尾楼甲板没过膝盖的水中挣扎,才能勉强掌舵。
尽管他们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风持续撞击着大翼,不停地折腾着桨帆船起起伏伏,让它左右摇晃、四处飘移,海水从船的两侧不断地冲击着船身,犹如巨石从山上滚下,直接砸向了木质船体,好似随时会将船击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勇猛的刘贾死死抱着手边的木头,徐宁也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唯独刘季迈着蹒跚脚步,走到船头,将绳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间的三尺剑,一脚踩着船帮,就对前方汹涌的风暴海浪怒吼起来。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和船的咯吱响声淹没,又咸又冷的水激到脸上,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来呀!”
刘季抹去脸上的海水,须发贲张,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处!”
“你也不必藏着,若有胆,便来与我一决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这黑暗的夜,咆哮的风,正是黑夫的化身。
这么多年了,从在咸阳城与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黄城头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后,刘季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黑夫处处与自己为难,杀又不杀,只是踢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时代的中心。
刘季也曾抗争,几次试图逃离,可到最后,却发现终究还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究竟为何要与乃公为难,看上了吾妻,还是看上了乃公?”
这是刘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么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闪电劈下,雷鸣震耳欲聋,船的两边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燃起了大火……它们仿佛是黑夫的笑声,居高临下,在嘲笑刘季的无力。
而无比狂暴的风,则将他们的船只高高抛起,有人因为拴在腰上的绳索不稳,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张大了嘴,声音却被风暴掩盖……
刘季也没能拉住他,泪水和海水一起沾在脸上。
在那些手握大势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荣辱,喜乐哀怒,就如海上形单影只的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只轻轻一挥手,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或拨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刘季没有退让,没有露出对死亡的畏惧,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也要摆脱这笼中鸟一般的命运!
他披散着头发,对着风浪狂呼,怒吼,对抗!
这一刻,他像极了手持残网,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挥舞拳头的奥德赛!
所有人都为刘季的疯狂所惊讶,就在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时,顺着刘季的剑,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陆地!”
但看到陆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为剧烈的风浪,船失控了,船头径直冲向岸边,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们抛下的锚,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缓慢地拖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以及在眼前耸立的海岸,能让最坚强的水手都心惊胆寒。
一瞬间,船上的纪律就荡然无存了,桨手们开始到处乱跑,准备逃命,每个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乱不堪。
独剩刘季一个人站在船头,直面死亡!
有时生存真的取决于一时的侥幸,如同奇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动的锚,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缆绳一瞬间就绷直,承载着整艘船的重量,让它在渐渐变小的风浪里,停了下来。
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混乱平息了下来,更多锚被抛了出去,紧紧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停靠了一整夜,当次日风平浪静,太阳露出地平线后,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没向风浪和大海屈服的刘季,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刘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刘季他们满船百人,坠海了几名后,还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刘季带领下,众人将船拖进背风的海湾,离开了崎岖多石的海岸,当刘季手脚并用,登上海岸边一块大岩石上时,纵观地势,此地三面环海,西有滩涂,东面山口,好似一个狭长半岛。
他眯着眼看向东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脉起伏的广袤陆地,鹿和野猪在林中走动,河流中有许多河豚,看上去尚无人类活动的痕迹……
如同婉约处子,等待着老刘去开发建设。
“这是扶桑么?”
他们一共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据徐宁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驶了两三百里,虽然始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扶桑木,但他们相信,自己登陆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历经大劫的刘季,只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让我一直做纸鸢,将绳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刘季的一切。”
“但他错了!”
拴在纸鸢背后的线,已在那场剧烈的风暴中,由刘季自己用剑,猛地斩断!
扶桑距离中原千里迢迢,只要远离海岸,黑夫绝难再找到自己。
他现在,拥有了自由的未来,黑夫再也无法干涉的未来!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来老死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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