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1169章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书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书时,却没接。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
“我知道。”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书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
“喜君,别来无恙乎?”
……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
因为有扶苏为喜求情被斥在先,满朝文武无一敢来道别,唯独黑夫之妻叶氏单车而行,赠酒相送。还赠了一舍人,供喜使唤,一女佣,供喜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为此,喜特地对黑夫作揖:
“若无这对仆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撑不到李信那,多谢摄政夫人,我去西域时,他们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一儿一女,不欲东归,恐怕无法将他们送还摄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谢摄政那捎人送到西域的相赠之言。”
黑夫还礼,对佩服的人,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恭敬如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将军的确识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负他和众将士的信任,将西征之人平安带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冲突,殊为不易也。”
喜说道:“李将军亦深知摄政,他越过葱岭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李将军只想问。”
喜抬起头,目视黑夫:
“黑夫,还记得始皇帝的志向么?”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叹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恒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来,念起那些仿佛上个时代的迷梦呓语来。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始皇帝对拓展华夏领土的雄浑大志,只可惜天下负担不起这么多征伐,不过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继承此志,率军西征,替长眠骊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许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让始皇帝的威名,传到极西之国罢?”
“这份开疆拓土的遗志,已由李信继之。”
喜点了点头,认同了,李信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还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谥号论己,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万岁,永远延续下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岂能例外?我虽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但我死之后,一切犹未可知。”
“不过,扶苏之子公孙俊,他已被封在海东,偏居一隅,只要没有太大变数,或许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万世一系呢。”
“所以,这份万世一系的遗志,或由海东侯继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国却承袭也子姓社稷一样。”
对这一点,喜皱着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还曾承诺过,说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他活着时没能做到,反倒是徭役无度,大兴宫室,南征北战,天下疲敝不堪,以至于酿成了大祸,不过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统九州,六国灭尽,关东安定,就连边疆的隐患匈奴,也已残破北遁,奔走于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农夫只需缴纳十一之租,也算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各有序乐。”
黑夫摊开手,笑道:“这一点遗志,由我来继承!”
“如此观之,不论东去,西行,还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喜感慨道:
“你所继的这份志向,最难办到,四十八郡,两千余万口人,还有难以调解的六国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孙俊只需对数千人负责能比的。”
“很难罢?”喜问黑夫,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对黑夫敦敦教导的同乡长辈。
“难。”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颔首:“真正承载重担,方知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接着避席长拜道:
“喜君,除了这三点外,始皇帝还有一份遗志,还未能实现!”
“那便是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
“要让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布于天下,作为万世纲举!”
喜默不作声,只嘿然道:“这,当真是始皇帝的遗愿么?”
他当年不就是以此相劝,劝秦始皇帝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带头破坏律令,才被迁怒远徙的么?
黑夫道:“不论是他真心也好,吹嘘也罢,既然承诺了,作为继业者,便要办到。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国。”
“哪怕穷尽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个目标,行进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这点,光靠我不行,光靠这满朝只想着子孙富贵的列侯功臣们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后,功臣们,已然成了黑夫必须提防的对象,这群实现了阶级飞跃的家伙,要堕落腐化起来,也是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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