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第331章


皇帝如此迅速地发落了一干官员,其中有一位阁老一位尚书四位侍中,不可谓不诚心。如此一来,倒是能换来一段平静的日子,少了纷纷扰扰,许多事都可以放开手去做。
那日朝会后失魂落魄涕泪纵横的官员各自领旨回府,皇帝倒还有些人情味,没有下令驱赶被贬谪的官员,另吩咐吏部暗中宽待些,留了一些时间让她们交接事务,再回府收拾东西,准备离京。京中怨声虽有,但前首辅严明华领到旨意的当日便离开了长安,首辅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官员了,一时间巷口街道车满人患,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为这些官员开道,好让她们尽快离京。
喧嚣街道上隐隐传来哭声,道上人来人往,百姓们似乎都知道发生了大事,都小心地避开来,站在一旁交头接耳。清平一路走来,见到许多载着箱笼的马车经过,结成长队,向着城门外而去。
这日仍是大雪,素白如缟,落在大街上,被往来的车马行人踏成了灰色的雪泥。她路过那家从前常去的馄饨摊,点了一碗馄饨慢慢吃了,迎着漫天风雪走回家。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与过往的每个冬天一样,她走了不知多久,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雪沫,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仿佛看见从前读书时的自己,与二三同年一并走在巷中,虽常怀忧虑,脸上却总能看到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但如今她两手空空地走在雪中,何尝不是求仁得仁。虽然已经一无所有,但事先想的足够清楚,清平也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她以己身前途为报,到底还是偿还了楚晙的恩情。一朝将那些情债恩惠还清,她只觉得全身骤然一轻,脚步都快了许多,将前尘过往都抛下,再也不用去想。

翌日清平从市集上买了一匹马,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见着一样东西,本放在抽屉里,她神差鬼使地拿起放进袖中,做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昏头了,匆忙离开。
按常理来说,今日的正午她就该离开长安了,行至长化街,却被一辆马车拦了下来,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刘甄。
两人对视久久,刘甄见清平一身寻常的装扮,想起以后她都不能做官了,面色有几分黯然。清平见是她来,知道必然有事,便主动开口问道:“陛下要见我?”
刘甄点点头,掀开车帘请她进来,清平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骑马就是了。”
寻常人逢此变故,数十载之功荡然无存,被当作弃子抛出,怕都不会这般从容镇定。但清平却一如既往,刘甄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落寞,清平发觉她在看自己,甚至转头对她笑了笑。
刘甄勉强一笑,随即轻轻放下车帘,心中只为她更加难过。
马车来到城郊,清平隐约听见号角声,见一面旗立在风雪中,旗面上的图案十分眼熟。她回忆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京郊大营,年节前皇帝召周乾率十万大军在此驻守,近月来更是频频幸驾行宫,亲身参与此次阅兵。阅兵一是为了彰显威势,二则是震慑藩王。皇帝在惩处了官员后却开始着手六州驻军换防,并亲临大营检阅,对世家的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此处行宫规模不大,外围守卫着的正是身着银甲的云策军,肩上积着厚厚的雪。行宫外形古朴浑厚,不同与皇宫的精巧华丽,弥漫着肃杀的气息。清平拾阶而上,行宫中空荡荡的,除却驻守在殿外的将士,连多余的人影都看不到。
刘甄引她到了内殿,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为她拂去头上的雪,低声道:“清平,你是不是要走?”
方才刘甄要让人将马带走,清平却阻止了她,将马留下,拴在行宫外头的隔墙边。
清平垂下眼,握住刘甄的手轻轻说道:“是的。”
她们站在台阶上一同看着殿外飘落的雪,都没有再开口,但交握在袖下的手将彼此掌心的温度传递,更胜千言万语。
突然清平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刘甄说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你若是决意要走,这个便留给你罢。”她转过头看向清平,松开手退后几步站立道:“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清平,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样真好。”
清平眼中酸涩,苦笑着摇摇头道:“哪里有不会变的人,我已经……变了许多了。”
刘甄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没有,真的。”她向后退去,吐了一口气说道:“进去吧,陛下在里头等你。”

内殿里空旷而冰冷,清平走进去,里头传来脚步声,她侧身避让在一旁,见几位年轻的女将从殿中出来,小声地说着话,其中一人她瞧着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明于焉。
明于焉似乎是升了军衔,肩头的银羽纹饰也多了一道。因为清平衣着普通,又是低着头站在一旁,她们便将她当作是伺候的宫人,直接从她边上走过了。
清平望了明于焉的背影一会,心道有缘再会了,等到她们走了才进去。那厢明于焉感觉方才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她奇怪地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个人进了殿。其他几位将军看她站着不走了,问她是怎么了。
明于焉微微摇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才说道:“许是我多心了。”

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想到接连见到两位朋友,清平一时间心中百味交集,她摸了摸袖中的东西,想到今早莫名其妙将它带在身上,难道是注定的吗。她进到殿中,楚晙穿着干脆利落的骑服,胸前和两侧肩膀都佩了软甲,玉冠束发,更显英武俊秀。
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弓,看起来颇有些气势。清平在琢磨要不要把袖中的东西交给她,一时半会也没说话。楚晙脸色有些憔悴,淡淡道:“虽然罢了你的官,但也没有命你离开长安,既然如此,住在这里也无妨。”
清平从她平淡的口气中品出一点恳求的意思,她有些惊讶,楚晙这人向来能进就不会退,在正事上极少示弱。她心潮澎湃,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喉咙微哽,缓了缓说道:“被贬的人大多都已离京,罪臣不敢滞留。”
楚晙沉默良久后说道:“留下来,别走。”楚晙却是怔住了,那两个字说的很轻,却好像已经把她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倍感荒谬,原来她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候。
清平也听见了那两个字,手微微颤抖起来。她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那件早已经准备了许多日的东西,跪地说道:“但罪臣留在这里,也只会污陛下的圣誉,也有碍陛下公断。”
楚晙心头一阵剧烈的跳动,艰涩地问道:“这是什么?”
清平抬起头来,眼中只余一片清明:“这是臣述罪的折子。”这本是每个官员都要自己写的折子,早在一月前,就应该上交内阁。但如果写了这个,就代表认下了自己的罪名,清平在严府时对着首辅都坚持自己所做是对的,哪里会上这道奏折。最后连严明华都上了,她始终不肯写。
满朝哗然,这一举动更是引得御史连连参她,称她狂妄之极,藐视朝廷,毫无悔改之心。清平唾面自干,倘然受之。她这么做是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坚持,但不曾想到被人怀疑是楚晙的授意。后来她想了很久,写下了这道折子。承认从未犯过的错误,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这种感觉叫人十分难受。但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连带到楚晙,让即将平息的风浪再度掀起。
楚晙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走,目光落在那本奏折上的时候心中大震。她想说我们之间难道只有这个了,转念一想,必然是清平为了她才写的,她却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她却不肯留下来。
清平自然不愿留在此地,受楚晙的庇护生活。她已经不能做官,要是留在长安,也只能看着别人步步高升。仰赖人活着绝非长久之计,而日复一日的乏味相处,只会将一切都消磨殆尽,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剩。
她宁愿离开,也不愿面对这样的结局。
清平起身长拜,这一拜是臣子拜别主上,拜别昔日所有的荣光,她动作间透出一股决绝,转身便走。
楚晙眉头紧皱,不知不觉中,她竟起了一个念头,如果清平肯留下来,自己什么都愿意做。此念一出,她便觉得又惊又惧,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有天会为了一个人一退再退。但见她仍是毫不在意自己的情意,还是要离开,顿时有一种被背叛之感,惊怒之余,由爱转恨,不顾一切的把清平留下来。楚晙旋身取下悬挂在墙上的那把弓,拉弓挽箭一气呵成,双目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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