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第99章


齐治平似有所料,没有立刻动身,但抄着裤兜,低头踱出两步:“范敬这牢少不得坐个十年二十年,出来也废了,你又何苦掐灭他最后一点儿希望。”
顾宁扭头看去,心知房门并未合紧,齐治平就站在旁边,有些话想是早已听去。开口欲应两句,又拿不准他到底听了几分,稍一迟疑,那边便又说道:“我知道,你是替禾苗和袁珂不平。”
真凶已然偿命,帮凶罪行昭彰只待审判,仅就这两桩案件看,事情始末缘由脉络清晰,于职责、于司法,只需待过程走完,一切尘埃落定,公正而完美。可对于当事人,逝去的生命永远无法挽回,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弥补,所谓公正不过事后徒然的慰藉,又谈什么公平、谈什么心安。
顾宁哑然。窗外天光投射下来,泛着微微金芒,干净得令人自惭形秽。他看向身边轮廓鲜明的身形,突然想起很近、又仿佛很久之前,那人神采飞扬地望着自己,说:“你以为警察是干什么的?维护已制定的原则,仅此而已。至于有没有意义,不是由你我来决定的。”
可他们终究不是圣贤,也不是机器,只是这世俗尘埃中被私情左右的凡人。每个人的愿望不过是活下去,活得更好,酬偿爱自己的和自己所爱的人。但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却最终衍生出如此复杂的因果?
顾宁知道,却又不想知道。就像他很清楚,齐治平到底还是知晓得不够多,否则仅禾苗一事上,平静地站在这里劝自己的,就绝不会是他——所有说得出口的公平和正义,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
于是顾宁笑了,释然而无谓:“我是为我自己,范敬得到什么结果,那是他自己修的。你说得对,我不适合干警察,也不可能是个好警察。”
齐治平不期他这般对答,怔了一瞬,半认真半玩笑地跟上句:“顾宁,我没得罪过你吧?”
顾宁失笑,倒不再多话,只催促道:“行了,别耽误了,先让小米跟着你做笔录,秦楠我去叫。”说罢顿了顿声,又补充道,“录像里的东西,先不着急看。”这话落地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念头一动也便放下,只替他关上房门,转身离开。
审讯室统一安排在警局一层后排,警员们审问间隔出来透气,通常会沿着长廊走走,或者干脆绕去后院。走廊没有人,顾宁想秦楠多半会在后院,方要出门,却听背后楼梯上响起一声:“顾队!”闻声回头,只见要找的人正从楼梯上快步赶下来,口中说道,“顾队,有人找你。”
“我?”顾宁似感诧异,刚想细问,那人便已连珠炮似的回应道,“说是你朋友,临走来看看你,我让他去接待室了。”
顾宁心头一动,抢先追问:“叫什么?”
楼梯上的人脚步顿停,尴尬应道:“哎呦,忘问了。”一句说完,又想起什么,连忙拍拍脑袋,补充说,“哦对,就是裴安宁那个案子给咱帮忙的医生。”
顾宁点头:“我知道了。”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喉头,牵着声带涩涩发紧。他下意识地缓了口气,稳住声音,吩咐道,“齐队那边有头绪了,你快过去吧。另外,他脾气急,要有点儿什么你拦着些,知道吧?”
“欸!”这话说的含蓄,秦楠尚未回过味来,只习惯性地应了一句,便匆匆往审讯室赶去。
天日晴暖,屋外的风却不小。初春疾流夹带着不经意的温柔,轻而易举地穿透半个厅室,卷带着一张不知从何处顺走、墨迹隐约的白纸,倏然从眼前掠过。顾宁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将一声感慨深埋进胸膛。
范齐已经在接待室等着了,房门推开时,他正伫立在窗前,面对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警局大院。阳光洒落下来,似画手妙笔,沿着那人颀长的背影,悄然勾勒出一层浓淡相宜的金边。就像许多年前,在大陆另一侧,也是这般乍暖还寒的时候,他站在学校图书馆休息区的窗前,擎着一杯咖啡,读书、等人或者只出神看着窗下来往的人群。
四年海外求学、干净纯粹的友情,绝不亚于三年共事、风雨同舟的交情,如今再看,却只觉不堪回首,终于还是陌路。顾宁清了清声,到底还是客气而疏离地招呼道:“过来有什么事吗?”说罢也不等那人回应,便自取出待客的杯具接水。
范齐回身笑笑,答非所问:“顾宁,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回国当警察。我记得那时还和艾达打赌,说你会为她留下——”
饮水机规律的出水声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玻璃杯叩击桌面的脆响。范齐打住话头,耸肩拽回话题:“我明天要飞英国了,提前也没告诉你,所以过来看看,打个招呼。”
顾宁皱眉:“范齐,有意思吗?”说着直起身,将半满的水杯隔桌推过去,冷下声道,“范敬就在一楼审讯室,不管你来是看他还是挑衅,都不防直说。”
范齐笑了笑,并不直接回应:“他现在是嫌疑人,审判之前,按这儿的规矩,我无权探视。”他嗓音一贯的柔和优雅,如此轻而易举地绕过那个名字,仿佛彼此之间毫无干系。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卖个人情。”戏谑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重如千钧,顾宁沉默了一刻,终于还是跟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德性。”
“你觉得我太冷静,太无情?”明明是疑问的句子,却无一丝疑问的语气,倒好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实事。范齐不予评论,只是缓慢地摇头:“他想做什么我阻止不了,也没这个权利。而你,顾宁,还和从前一样,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了。”
他说着停顿稍许,似生怕对方不能理解,每一个字都咬得缓慢而清晰:“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你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实际上你在乎的太多,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就没有人爱你了。像上学的时候,艾达喜欢古琴,你明明不感兴趣,最后却弹得比她还好——你一直在替别人活,难道就没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吗?”
顾宁猝然打断:“范齐,今天不是来叙旧的,更不是来讨论我是什么人的。”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已然毫无犹疑,“你不是来看他,也不是来挑衅,是来试探——你果然还是牵扯进来了。”
范齐笑得从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伸手拿过桌上微温的水杯抿了一口,好像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不徐不疾地重复一遍,“五年前我来过兖中一次,那时你还没回来。所以你不必觉得气愤,这一切其实没有预谋,都是命运。我只是好奇,我和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从一开始,裴安宁。”顾宁沉下声音,清晰而迟缓,仿佛悼念,“范齐,这个人是你逼死的。我不是个好警察,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医生。”说完又突然觉得好笑:他还会在乎吗?当年那个徜徉学海、向往真善的少年好友,或许早已死去,而所有青葱岁月里的赌誓和理想,都不过是留给时光看的笑话罢了。
顾宁无声踱开两步,停在窗边,出神看那照进屋里的光束:“事情解释不通:裴安宁的消息、孙瑞冬的死、邹凯的子弹……裴安宁的故事上报,是你和范敬商议的结果;孙瑞冬自杀的□□是范敬带去的;而邹凯的子弹之所以落在你的休息室,是因为你们拿它替换了裴安民威胁你时击发的子弹——我没说错吧?有些东西不去查,不代表不会怀疑。”
他说罢稍稍停顿,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许,又继续接道:“查宋立言的时候,我偷偷调了队里的人事档案,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不能再等了。所以宋立言死后,我立刻联系到兖中福利院,查到了当年的档案,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我没想到你们的动作会这么快,也没料到范敬他真能对自己人下手……”顾宁有些说不下去,音节阻塞在声带间,却被意志强迫着推出喉咙,“是吧,其实从头到尾,没有谁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管是宋立言、邓玉华,还是你们。有因有果,都是自己求来的。”
天光透窗而入,投下一排平行的光束,有无数微尘游荡其中,悠游自在。范齐点头,不反驳也不辩解:“现在我得到答案了。”说完略一停滞,徒然补充道,“顾宁,这次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是,你没赢,也什么都没输。你很清楚,血缘加上利益,没有人能够破坏,你觉得你仁至义尽了。可是范齐,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从小到大,全是他在护着你——当年你太小,所以被那对高知夫妇看上的到底是哪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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