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它总在变》第56章


男人一愣,看她片刻,哑然失笑,把手中的书递给她。
“我说过了,这些旧书都不值钱,以前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现在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你需要,拿走就是,不需要给钱。”
他弯腰一本本拾起竹筐里的书,《诗经》、《唐诗三百首》、《脑筋急转弯》……捧在手里的是书,跃入眼底的却分明是那三年半的点点滴滴。
他将与那孩子的回忆悉数捧在手心,擦干净,装进一只干净的塑料口袋里,递给周笙笙。
“如果它们在你那里还能派上用场,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
而那三年半早已存放在心里,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根深蒂固。
周笙笙拎着袋子,忽觉手里重如千钧,吸了吸鼻子,抬头时她笑容满面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不如让我请你吃个宵夜吧,正好我也没吃饭。”
她不顾男人的推拒,又一次拿出对陆嘉川的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缠人功夫来,老实巴交的拾荒者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拿下了。
周笙笙与他一同坐公交到了上次的烧烤铺子,他不愿点菜,她就死命点。知道他因为小男孩的离去感伤,她还点了几瓶酒。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叹口气:“薛小姐,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几本书而已,举手之劳。”
“也不全是客气,你就当我跟你一见如故,所以约着喝杯酒。”她笑容满面,给他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
人人皆道生命里最值得纪念的,是青春时路过生命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可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分明是陌生人之间短暂却又绚烂的交集。
她改换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孔,却参与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值了吧?
她眼眶发热,举杯大笑:“祝福你这辈子过得平和安心,心中所愿都能实现!”
一饮而尽。
男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待他这样友好,可这一句祝福恰好道出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仿佛看见了浩浩,看见了他的孩子终有一日学有所成,踏上了与他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他与那孩子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爱他的心不比亲生父母少半分。
他盼他好,盼他一切顺遂。
眼含热泪,男人举杯,重重点头:“谢谢你,薛小姐。”
他嘴拙,却真心诚意,遗憾于表现不出来对她的感激,却不知坐在对面的薛青青,抑或是周笙笙,早已明白他内心所想。
*…*
陆嘉川看见周笙笙时,第一眼其实是她的侧影。
他就在马路对面,下意识朝几个月前周安安坐过的位置看去时,竟看见一个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
一时之间,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失去控制地朝对面大步走去。
直到踏上街沿,他看清了她的脸,又蓦地停了下来。
不是她。
非但不是她,还是一个他避之不及的女疯子,隔壁1202的新住户,薛青青。
一腔热血被冷水浇熄,他大失所望转身欲走,可目光停留在她对面那个男人身上时,又挪不动步子了。
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摆在桌上的那只手黝黑粗糙,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难看。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和一个流浪汉坐在一起?
他多看两眼,才发现她的面颊仿佛被火烧了一般,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跃然于上,这是……喝醉了?
流浪汉的模样很丑陋,望着她的眼神炙热而滚烫,极易叫人想到社会新闻中常见的一些不雅事件——醉酒女人被心怀叵测的流浪汉猥亵,粗心大意的年轻女孩因醉酒而失身,以及诸如此类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案例。
可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嘉川清楚地意识到,要与这女人划清边界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地从这里走开。她的人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让她别来招惹他,他也就应该做到对她无动于衷、视若无睹。
可是走上两步,心中仿佛有鸽子在扑腾。
他回头,再一次看到她的背影,单薄瘦弱一如记忆里的周安安。她还在傻笑,那笑声竟然也和周安安出奇地相似。
老天,他真是走火入魔了不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论背影还是声音,都总让他眼前一花,混淆到分辨不清?
*…*
周笙笙把老板娘端来的卤菜往男人面前拼命挪,劝他多吃点,男人十分腼腆,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就连连推辞。
拉锯战中,她无意中将手边的啤酒瓶碰倒了,玻璃瓶子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剩下的半瓶啤酒也溅了她一脚。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跳起来拿纸。
男人见她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锋利的碎片,忙抓住她的胳膊:“小心!”
而她猝不及防就被他拉了过去,踉踉跄跄间,竟险些跌进他怀里,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形。
这一幕不偏不倚,恰好被回过头来的陆嘉川看到。
那只肮脏丑恶的大手就这样箍住女人纤细的胳膊,与她一身洁白形成鲜明对比。而她依然背对陆嘉川,这也让她的背影在他的眼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大意义。
她的声音,她的背影,每一处都能叫他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狠心女人。
可是狠心归狠心,他却始终没有忘记她。
陆嘉川几乎是大步流星倒了回去,一把将周笙笙拉到身后,毫不留情地推开男人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
“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质问。
面前的男人,身后的女人,同时一顿。
“……陆医生?”周笙笙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偶遇他。
男人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不明就里看着陆嘉川,又看看周笙笙:“我……”他不知道说什么。
陆嘉川只给了他一个冷冽到极致的眼神,然后侧头盯着周笙笙:“我知道你脑子不清楚,但还真不知道已经不清楚到这种地步。你有没有常识?同情心泛滥要请社会边缘人士吃饭,掏钱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自己赔上。你这是不但要陪酒,还要陪点别的什么?”
他还握着她的胳膊,恰好是先前拾荒者握住的地方。
周笙笙压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不中听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鄙夷,对拾荒者的荒谬控诉。
“我怎么就没常识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和朋友吃个饭而已,你用得着出言不逊侮辱人?”
“朋友?哈,你果然是个奇人,做事与众不同就算了,交朋友也这么有个性。”陆嘉川指着拾荒者,“你看不出他是个什么人?早上还在看社会新闻,这会儿就以身试险了?你要是真想作为受害者上新闻头条,那我成全你。”他倏地撒手,不再拉住她。
“这位先生,你好像误会了——”那男人无措地开口。
却被周笙笙一口打断。
周笙笙死命握住双手,定定地盯着陆嘉川,一字一顿问:“我不清楚,难道你清楚?好啊,那你说,你说清楚,他是个什么人?”
“需要我说给你听?没有常识至少也多看看电视。新闻你没看过吗?无业游民,居心叵测,大晚上和年轻女人喝酒,试图把人灌醉,做些下流卑鄙的事情——”
“啪——”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
陆嘉川的话音忽然中断,侧脸霎时间浮起一片浅浅的红色。
大脑像是断了根线,嗡嗡嗡的,仿佛天线失灵时收音机里发出的嘈杂声响。他有那么片刻的怔忡,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笙笙,似乎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被这个总是骚扰他,并且对他表露出莫大兴趣的女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周笙笙就这么站在原地望着他,声色从容地命令:“道歉。”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用力到指节都泛白的地步。
那女人明明矮他一个头,却这样神圣不可侵犯地站在那里,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我让你跟他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陆嘉川冷冷地质问。
这一刻,屈辱与怒意一起涌上心头,他简直想要跟着她一起抽自己一耳光。是他多管闲事,是他脑子进水,是他鬼迷心窍才会因为她酷似周安安而动了恻隐之心,生怕她被流浪汉给灌醉占了便宜。
可那女人一动不动望着他,眼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种情绪,似乎有生气,有歉意,有决绝,有失望。
哈,她在失望什么?
有那么片刻,陆嘉川屈辱到想要还她一记耳光,可他不打女人,只能怪自己多管闲事。他强忍怒火,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好啊,她愿意吃亏,愿意被流浪汉占便宜,他管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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