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17章


草木灰三钱,松香两钱,蜂蜡四钱,细土一钱,制成一块养护刀剑的油脂。
蜂蜡已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东西,来自江北潜江之畔的细土,筛了无数遍,方能得到细软、干净的一捧。
而这一罐子,全是护刀油。
苏易清的手停在罐子上,眼光一闪,郑重道:“那岂非是最干净的东西?相比沾满欲念与人血的刀剑,这怕是,这柄刀最干净的时候。”
谈话间,小舟已行至簑草之畔,离村庄颇远了。
老翁眼珠一转,往岸上看去,那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还跟在后面。
小小的姑娘看着那条船越跑越远,捧着一包干馒头,又要哭出来。
看到那条船忽地慢下来,她急忙往前跑。
耳畔忽地轰隆一声,舟侧浪花激溅,竟成雪白水幕,直直朝岸上劈来!
她腿一软,惊在当场,又听苏易清喝朝她道:“回去!”
平静湖面骤然波涛汹涌,舟边涌起惊天巨浪。那小舟在浪花中心不转不动,下一刻,在滔天浪花中,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出,越行越远,再看不清。
湖水如雨,从天而降。
小小姑娘看不见的雨幕之后,鹤发鸡皮的老人周身寒气大放。
佝偻的身子咯吱一声,慢慢挺直,瞬间年轻了数十岁。
像枯黄泥地里,在褐色笋皮下,疯狂吸水抽枝的笋尖,在嫩绿枝芽上,迅速绽放出生命的华彩。
“涅槃”之法。
一瞬死,一瞬生。
周身麻衣被强劲内力震碎,斗笠飞至水中,溅起一层水花。
素白衣衫,风流意态,皎洁手腕,满头霜发。
正是消失三天的楚云歌。
苏易清的手指抵着楚云歌后背。
他们两人的内力在暗中交击一个来回。
楚云歌浅笑一声,悠悠回过身来,按下苏易清的手,“阿清,何故拦我?”
苏易清屏息,冷声喝问道:“就为隐藏行踪,连垂髫稚子,也不肯放过?”
楚云歌在湖中荡桨穿梭,不料那姑娘一直缀在后面,是以杀心大起。
他眼波流转,笑意诚坦,“阿清,我楚家三百人命,亦有黄发老人,垂髫稚子。”
苏易清摇头,隐有怒意:“哪怕自污清白,双手染血?”
“清白?”白色广袖猛地荡起,声音在风中慢慢落下,不辨悲喜,“阿清,家门破裂,一身血仇,清白对我而言,更有何益?”
他定定看着苏易清,“苏易清,你要还我一身清白,可如今的我,只想报仇,不要清白。”
第16章 第 16 章
水秀天清,影动波湛。湖畔尽是曲曲如屏的山陵,雾起鸿生。
一叶轻舟飞速前行,无桨自动,拖出长长一道雪白波光。
船下溪水清明,船上两人静立。
蓝衣浮动,白袖振飞,如二色流光,在山水间翩跹而来。
长风起处,白衣公子,霜发飞舞如云。
小舟越行越远,变为小小一痕,缀蓝白两点。
苏易清突然低下了头。
耳畔的寒风呼呼刮过,小舟在他们内力交斗中,被震得急速飞窜。
“你杀了船老大?”
白色广袖一晃,楚云歌伸出手指,若即若离在唇前一竖,“阿清放心,他死时,并无痛苦。”
苏易清的眼睛一寒,凉气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身边,波光山色,眼前,隐有血气。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在犹豫什么。
无论走到哪一边,他无法避免要面对新的死亡与斗争。
那不是楚云歌与秦顾在子规山中的君子一战,为家族与信念;那也不是自己在城中见到的赴死青娥,为知交与情谊。
他势必要投身到新的厮杀中去,眼睁睁看无辜丧命。
初入子规山,他心底有过犹疑,耳边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回去,这是唯一一次,彻底脱离江湖的机会。
可他还是回来了。
是投奔过去的自己,在三百人命上再添楚云歌的一笔,还是,眼睁睁看故人跌落深渊,带着复仇之念,双手饱浸鲜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楚云歌,你所行所为,与当初影飞军,又有何异?”
耳边轻笑一声,楚云歌转过身子,肩头,一片霜白。
他立在船头,如洁白片羽,落入江湖。
耳畔呼呼刮过的刺骨冷风忽地卷起他的清歌漫吟。
“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歌声渐渐淡去,楚云歌负手仰头,意态清雅。“阿清,你该看过我亲手所立的墓碑。如今只身飘零,岂止天涯倦客。当我将坟墓垒起的时候,楚云歌早已变成野鬼,带着复仇的念头挣扎人间。”一语至此,他猛地展袖,沉声道:“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苏易清抬起眼,看见他瘦削肩骨,朝天耸立,像两把最锋利的刀,支着一袭白衣。
他的白衣一向素净而泛着微微的旧,像在江南冷月中浆洗了无数遍。
苏易清扭头,无边青山,雾色雪光,他们在江南平湖中匆匆而过。
他记得那座坟。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那座坟的时候,从心底升起的透心寒意。
“是那座新坟,让我等上三天。”他舒了口气,说出口的却是冷冰冰一句话。
那座坟立在苏易清走出山洞之前,无非说明楚云歌先前出过山,而他不去逃命却走回山中,这山中有比逃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件东西必定不敢让苏易清知晓,所以要用石闸将他逼出子规山外。
楚云歌挑眉,先是疑惑,继而恍然。
“我原以为,连楚家蛰藏之法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倒是这儿疏忽了……”
苏易清眼前,正有一叶枯黄野草飘荡。他看着那枚草叶,从天而落,在水中连波纹都没溅起。
易千人,换千面,谓之蛰藏。
归本源,露真容,谓之涅槃。
苏易清却又摇头,“不,看到这条船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你。”
那时候他身体中的血猛窜上了头,可走至湖畔的时候,渔舟老翁轻扫一眼,没来由让他心中一震。
冬日深寒的冰风卷过湖面,在目光交际的瞬间,化作烟雨红灯下的温柔。
他就知道,那苍老皴皮下,藏着江南的灵秀氤氲。
哪怕流落街头,哪怕眼神昏昏,哪怕鸡皮鹤发,苏易清也能捕捉得到他。
以一种超越了敏锐的直觉,隔着寒水冷雾,隔着一张陌生的脸,看到了故人。
“所以,登上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在提防我出手?”
“登上船的时候,我就在想,船老大或许已经死了,而杀过人的人,很难再停下来。”
楚云歌微微侧首,并不回头,只伸出手,微微叹息地接住了空中无根的风。
他们还是躲不过一场纠缠。
良久,他扼腕一叹,轻声道:“是么……”。
白衣独立,支零在渔舟上,下一刻就将随风而去似的。
脚下,湖水湍湍。眼前,有雾迷离。
苏易清眨了眨眼,狭长睫毛下,清光一闪。
一点幽碧,从雾中来。
一点轻寒,从指尖生。
绿如春水初生,寒如秋潭落荻。
皎洁手腕里飞起轻灵剑光,裹挟着伤心一点碧绿。
苏易清心头一震,反手扬刀。
雾气卷舞着破散,脚下船板咔嚓几声,骤然炸开。
涛起浪生,如雨倒灌;水花四溅,两人影子破碎在无数浪珠中。
苏易清凝神提气,堪堪稳住脚。在船被两人内力震碎的瞬间,各自踩着破碎木块,飞退数米。
天上的水珠,下了一场江南烟雨般,卷起满身离愁。
飘零的木块,浮浮沉沉,在水中飘荡着远去。
长袖翻舞,立于烟水之上。
苏易清眸中清亮一片,手中刀锋嗡嗡作响。
隔着雨幕,他看见了楚云歌的剑。
广袖临风,而修长洁白的手中,有碧绿一杆玉箫。
一杆能吹得起满楼声色的箫。
碧绿的尽头,寒意陡生。
贴合箫管的半柱形剑刃,与箫齐长,剔着一匹雪光。
半玉半铁,半箫半剑,半是春江半是泪。
苏易清认得。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江南临风高楼中,吹响满楼清烟的箫;也是回忆中的十里红灯下,刺破重重迷雾裹挟南柯一梦的剑。
楚云歌轻声一笑,“阿清,我三番五次放你离山,可你偏偏逼我出手。唯有山中的东西,我不能让你看到。”
苏易清看着他修长指骨中的圆润玉箫,泛着泽泽水光,像落叶无声的映月深潭。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
刀柄冰凉,却在他手心里烧起了火。
“楚云歌,唯有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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