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24章


酒杯透着一莹浅碧,映在女子柔夷间。
乖巧玲珑的舞女跪坐在繁复锦毯上,笑盈盈持酒,柔声道:“秦公子……”
秦顾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眼前红衣舞女的珠钗晃动成一片,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声音有点儿沙哑,“诸位大人呢?”
耳边顿时响起吃吃的笑,有身边舞娘的笑,有阶下弹琵琶小姑娘的笑,有对面吹笛人儿的笑,还有珠帘后,对着鹊尾香炉剔灰扇风的青衣的笑。
“公子醉了,大人们都往各屋安歇下啦。”
醉了?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秦顾在笑声中越发头晕起来,撑在梨花矮几上失神片刻,才抬头往四周瞧了瞧。
润白珠帘,隐约人影,金钩银盘,芙蓉美人。
红衣舞裙的媚娘,弹琵琶的云姑娘,吹笛的秋碧。
各个都是他见过的。
天黑之前,沈从风被陛下一道口谕又招进了宫,于是随手把宴请王怀德的事情交给了他。
酒色欢宴么,本就是自己这种贵家公子该做的事…秦顾突地一笑,懒洋洋抬起手指,在酒杯上一弹。
酒色都变得这样红了,少说过了三个时辰。他这一觉睡得未免太久,还做了一个不甚美好的梦。
梦里,有一个飘雪的江南。
火海燃烧成一片,他站在碧树下。
可落雪的时节,哪儿有这样绿的树?
秦顾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玄黑长袖下,露出深紫金纹的箭袖。
姑娘们窃窃地掩唇而笑,秦家诸位公子,秦顾在承月楼中行走最多,可这些年来,谁见过他醉得发迷的模样?
她们脸上带着被地龙热气蒸腾起的红晕,满眼熏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玄锦公子。
富贵深沉的黑云走到了云姑娘身边,弯下腰,含笑拿起那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云姑娘一怔,随即欠身退下,往矮几边坐定。
媚娘在云姑娘雪白手腕上轻轻一点。
秦顾坐在了窗下铺锦的胡床上,双腿一曲,将琵琶横抱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拂,碎了一地的珠玉声。他眉眼含笑,看着手中琴弦,柔声道:“在下可说了什么醉话,让诸位姑娘如此发笑?”
秋碧放下笛子,道:“只不过和诸位大人行了回酒令罢了,公子说……”
秦顾挑了挑眉,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姿势,往后懒洋洋一倚,手中弹得越发没个准音。
琴弦在黑色衣袖下,颤动。
“樽雪碧树老江南啊……”他仰起头,眼中黑沉沉,像三更的天。
琴声一荡,滑音飞落,琵琶响起清扬弦歌。
是山泉飞涌,大江奔流,冷月霜白。
冷月千山,江南暮雪。
酒宴刚开始不久,他坐在窗边,往外一探,忽然看见了天上飘零的一片夜雪。
京城中,也要开始下一场雪了么?
继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在酒色中头晕脑胀,而记忆中的雪花,落得花一样。
花边有树,树上有霜。
碧树,青玉,雪上的烟,是冷色的。
那棵落了满身大雪的树,在无边火光中,一转,一叹,一凝眉。
白衣公子持剑而来,长身玉立,带来一整个江南烟水风华。
秦顾的手一抖,酒在杯中晃了晃,洒在桌上,透明的。
他伸手捂住头,醉意酣然,却笑得发抖,“江南碧树千樽雪,樽雪碧树老江南……”
周围的笑声和酒杯交击的声音更乱了起来,有男人笑道:乡留兄,这是行的哪门子酒令。
有女人笑着探了过来,道:“公子醉了……”
他落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在黑暗里骑马,穿黑甲,骑黑马,黑梦沉沉,而他看得见结局。
火光是从一个看不见边的宅子中烧起来的,映亮了半个天空。滚滚黑云飞至半空,数里之外都闻得见烟气。
秦顾猛地止住了马。
影飞军尽数包围着楚家大宅,战马围绕一周,四下只有木头燃烧的声音。
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高楼上一截衣角。
素白的,微旧的,冷雪一般,在火中烧。
琵琶声一抖,乱成了碎雨。
如夏日惊雷一道,霹雳而下,风涌云起。
诸位姑娘低下头,颇有眼色,各个不复言语,只偶尔用眼角余光打量过来。
斜靠在胡床上,曲膝而坐,怀中横抱五弦琵琶,手指急动间,就是惊雷响电。
秦顾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飞。
后来无数次刻意遗忘的记忆,终于趁着他偶尔一醉的时候,开始疯狂反噬。
烟在地上滚,像黑云落到地上,
橘色火光冲天而起,燃烧的木块如流星般纷纷坠地。
鲜血从火中往外淌,地上积雪早被火烧得干净。
那片素色的衣角,在高楼上。
他的记忆,不止于此。
因为那片白色的,如梦一边的衣衫,迎着风,飘了下来。
长剑如冷火飞雪般,清光四射,带着细碎雪花,在冲天黑云中落了下来。
秦顾眼睛一迷,竟迎着那道剑光,飞身而上。
剑尖在他黑色胸甲前停下了,发出轻微的咯哒一声,微微地颤。
白衣在火边,亮得刺眼。
秦顾伸手捏住他的剑刃,半晌,“何苦。”
楚云平默默伫立,收回长剑,出神看着燃烧的宅门。
千江烟雪在他眼中燃烧,红尘在他眼中翻覆,可他一袭白衣纵翔而来,天地清凝。
风雪中,孤清卓绝,声如碎冰。
“死生亦苦,何苦,让手下留我一命。”
声音一转,如冰乍碎,锋利,湛然。
秦顾静静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三年前的渭水。
渭水畔,有人素薄春衫,弹指间,刀剑消弭。
风过花无影,有的人,当真如风而去,拂走满眼微尘。
可什么风,吹得走剑光一瞬中的心乱如麻,情欲初生?
“你这样的人,不能死。”秦顾缓缓后退一步,沉声道:“不能就这么死。”
火光在楚云平眼中烧成两点,将他眼睛照得,幽然霜寒。
“三年了。”他回首,看着秦顾,神色平静,“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话音一落,瘦削手腕在袖中一抖,长剑再度出鞘,满门火光亮在剑刃上,几乎化成水,能流淌下来。
秦顾几乎丧失了全身力气,咬牙道:“你、还、不、逃。”
水色长剑在火边旖旎行来,如雪焰,如风花。
玄衣太沉,红衣太烈,而那片白色,太清冷寂寞。
秦顾看着他,手居然冷得,在江南雪中,发抖。
他看见楚云平在摇头。
一叹,一凝眉。
“满门赴死,血海滔天,我既不能力挽狂澜,又岂敢轻逃?秦家既提剑而来,楚家自该由我,奉剑相迎。”
不为生死血仇,不为权力倾轧,只为同一片天空下,同为四姓的骄傲。
满门血虐,自该有一人能站出来,提着楚家长剑,带着江南世家风华,倨傲不屈地扬起头颅,说:请阁下出剑。
楚云平抬起剑,微微抬起头,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颈,“请阁下出剑,这是我楚家,最后的骄傲。”
秦顾闭上了眼睛。
他无法拒绝。
有人带着一整个家族的骄傲,对他说生死。
整个江南,有资格迎接他手中长剑的,同为高门子弟,同为天下豪族,也只有自己。
江南楚家的下任家主,与蒙山秦家的下任家主。
他猛地摘下头盔,奋力丢出,继而一把脱下黑甲,露出黑色宽袍,紫金箭袖。
摘除盔甲后的一头马尾黑发,在风中飞扬散乱,像心绪如麻。
他朝影飞军喝道:“所有人,不许妄动!”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楚云平,道:“此生我欠你,下辈子还。”
长剑游龙般惊鸿而出,冷雪轻烟般,蜿蜒而出。夹杂着无数雪花的剑影,迎着重重火光,砰然撞在迎接的凌然长剑上。
肃杀激烈之意在秦顾眉眼漫开。他后退,屈指,长剑瞬间破空而起。
有惊雷滔滔,石破天惊,砸在了夜幕中。
一个是江南暮雨,千帆过尽;一个是铁蹄飒踏,万马悍然。
云烟一渺,楚云平不退反进,在雪风中,扬起满身寂寞。
碧海潮声夜闻笛,不见江上数峰青。
他站在那里,江南就在。
他一动,整个江南就活过来。
剑尖优美凌厉地挑动,双剑再次碰撞在一起。
他们距离实在太近了,秦顾想。
他能看见那双秋水般眼睛上的睫毛,在风中晃动。
一缕黑发在平静如水的脸上,斜斜地飘。
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抚平眼前的眉,抚平他在夜里深深晃动的发。
楚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