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30章


而现在,他只是顺着楚云歌指向东方的手指,看向莽莽山原。
星月欲落,云动风起。
楚云歌说,“阿清,今夜,除夕。”
风呼呼刮过冰雪的天地,过往还未抛去,新的一年已迫不及待风涌而来。
他们站在新旧一年的交隔线上,时光在身后的黑夜里,飞速沉沦。
人间有悲欢离合。
人间,有新春。
永安门下,粉衣的宫女提着灯笼,小心翼翼走在宫墙下的石道中。
宫内,正是一年最金碧灿烂的时候。烟火烧了整整三个时辰,沉香木堆积起的小山燃烧尽了,散发出浓郁香气。
太一池中的船上缀满了灯笼和明珠,湖面亮得像一块嵌在深宫中的玉。
无数的彩色丝绦和锦绣灯笼在宫门上、长廊下、飞檐上飘荡。
她加快了脚步。
突地,一道好冷好冷的光从陛下的寝室上空划过了……?
她抬头,眨了眨眼睛,那道光又不见了。
想必是看错了吧,今日宫中实在是太亮了。
内廷,景阳宫,天子寝室。
青衣天子斜坐胡床,嘴角微挑。
阶下,灰衣将军跪倒在地,长剑斜置在厚软地褟上,被繁复浓重的刺绣冲冲包围。
“臣,救驾来迟。”
他的话音隐没在无声的血气里。
被割了舌头刺了耳朵的数名聋哑内侍,默默穿行而来,无声地将地上尸体收拾干净。
萧宁懒洋洋剔了剔指甲,泛起一个柔软又虚飘的笑,轻轻伸出纤瘦的手腕,做一个请起的收拾。
沈从风并未起身,眼珠却倏然一缩。
寝宫更深处,一道黑影游蛇般穿行而去,袖上还沾有斩杀刺客留下的血迹。
“陛下……”
“嘘……”萧宁侧侧头,玩味地一笑,道:“先生意外么?只是,自保的后手罢了。只不知今日这只蚂蚁,是我那几位不成器的哥哥的,还是异性诸王手下的,或是王家和秦家的?”
沈从风叩首伏地,沉声道:“陛下恕罪,三日内,臣必定查出幕后主使。”
天子忽然站起了身。
孩子气的笑声飘在寝宫里,他赤着一双脚,踩在锦毯上,最后蹲在了沈从风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
“罢了,我须得谢他一声,不然,先生要躲我到何时?”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将军,撑着下巴,狭长的凤眼中露出好似真心实意的笑意。
“朕知道,从五年前就知道,先生是永远不会来迟的。”
从五年前,身为宫女的母妃在破旧冷宫中痛呼了一夜的时候,他就知道,很多事情要结束了。
父王亲手赐下的千机□□,在寒风里颤抖的木门,长满了簑草的败落庭院。
那年他十三岁,在屋外听了整整一夜。
早晨的时候,手指还嵌在掌心,血红的一片。
当初生的阳光迎来父王的口谕,他的生母从此变作了另一个富贵世家的女儿。
他站在寒冬的阳光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看收拾的内侍来了又走,才渐渐觉出冷来。
母亲的冤魂在身后,阳光在身前。
他走到冷宫门前,看见了蹲下身子的先生。
那把用惯了长剑的手一点点拨开他带血的手指,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殿下,我们回家。
那时候,他就知道,从此,他会永远拽住这个人。
无论走到皇权极点,还是走下地狱深渊。
第28章 第 28 章
红色的墙、雕花的长廊、巨大的宫殿在黑夜里无尽生长,唯有木质的屋檐斗拱在天地间斜抹横挑。
青色锦袍的帝王站在高高屋脊上,景阳宫周围,一片漆黑。
年轻的帝王向来不喜灯火连绵的辉煌,往往日头一落,寝宫周围就熄了灯。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极远处的金翠辉煌,把自己往黑暗中更缩了一缩。
锦袍在暗处泛着层层流淌的光,他低了低头,回首笑道:“先生……这儿,是天下最高的地方么?”
沈从风只是静静跪着。
跪在宫楼屋顶上光滑如镜的琉璃瓦片上。
所有的黑暗,被那些平滑洁净的琉璃,吞噬进去。
他们站在天下地上,周围有冬日的寒风,呼呼吹。
萧宁挑着眉,细细打量着跪着的人。
眉目间沉稳而肃然,模样恭顺又平和。他就那么跪在黑暗里,像最忠诚的臣子一样。
像……被收伏在禁苑中的狮狼虎豹。萧宁忽地一笑。
他最喜欢的那只南国进贡的老虎,在三年前的某一个黑夜里,挣脱锁链咬断了上林尉的脖子。
“八年前先生在长阳宫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了。”清澈秀气如未张开的少年嗓音,顺着平滑的琉璃瓦淌了下来。
沈从风一震,却压低了声音,冷静道:“陛下,只要陛下所在的地方,就是天下最高的所在。”
萧宁哧地一笑,挑了挑袖底秀白手指,轻声道:“是么……”
八年前的长阳宫,天子大寿。
刚在梨园得了个闲职的沈从风,并不着意去找些热闹。
远处花木扶疏,歌舞极嚣,酒的香气顺着檀木窗缝飘到了园子里。
当年先皇实在爱热闹,又不拘于礼节,任由臣子们在长阳宫中谈笑欢饮。
那些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的富贵荒唐,将刚从小寒山走出来的剑客熏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那时候,刚好也是积雪未化的冬春交际的日子。
他走在刚点起灯的梅园里,看见了满树熏红下的青衣少年——支零着一身并不合身的衣物,低垂的脸上,有泪满睫。
一树梅花,满园白雪。
瘦弱而苍白的皇家弟子,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到来的闲人,往后退了一退。
沈从风看着那位少年,不知为何,忽就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柔软心肠。
于是灰衣剑客持伞而来,看了一眼红梅树下,眉眼未开而已见秀丽的少年,蹲下身子笑道:“您不该退。”
一身皂角的清气在梅花和冬雪中,闯进了萧宁十岁的夜里。
月光微微地照着,他的瞳孔一缩,头顶上的天被伞遮住了大半。灰衣的陌生人,将伞放在他的手中。
青竹的伞柄,伞柄下缀着一枚青环,四十八骨,经年的老竹子。
雪细细碎碎的,撞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上,刚一接触到皮肤就化了。
远处的酒香浓甜,丝竹声叮叮当当,月夜中的雪色,在黑夜中起伏如浪。
后来很多次的梦里,那些丝竹声都变得模糊不堪,可灰衣人嘴角的笑意,却始终鲜明得如同初见。
那名剑客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眼神柔软又沉静。
他温和着声音,说:“看你的衣饰,必定是一位尊贵的小皇子了。既然是陛下的孩子,您要学着抬起头,会那些与生俱来的骄傲,而不用退。”
他从小生活在少有人问津的冷宫旁,受尽了冷眼,可长阳宫中,有人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在他习惯了避让与后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告诉他,“您不用退。既然生来就是尊贵,那么,就去骄傲。”
在满树梅花下无声哭泣的少年,从未如此热切地想要去看,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月光亮得让人眼晕,梅花香气冷而清。
风忽然起了好大一阵,满树花瓣落雨一样,和着碎雪,铺在伞面上。
那棵种在心底的种子,在月夜里发芽了。
十岁的萧宁握着伞柄,看那片灰色的衣角,飘远了。
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十五岁的那一天,阳光刺眼又热烈,把长长玉阶上的飞龙都照得发烫。
他从明堂前走到龙椅上,再回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现在,他站在深宫中高高的屋脊上,俯瞰整个天下。
所有的欲望都在深宫中发芽,而长阳宫中被灰衣剑客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
萧宁俯视着低跪的臣子,忽然弯下腰,伸出一双柔白色的手,拉起了沈从风。
眼中的凌寒一瞬消失,带了些孩子般的天真,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炫耀给人看似的,指着远处无穷无尽高高低低的飞檐与宫楼,道:“先生,看吧。”
在百王坊中,宁王府内,当上了宁王少保的沈从风也曾对他说过,“殿下,您要去看。”
您要去看见,自己心中的欲望,要去看见整个天下。
那时候的萧宁,站在书房中,目光热切地看着他,说,“先生,会与我一道去看么?”
衣摆簌簌响动,灰衣人提起衣角,膝盖撞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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