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31章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追随。”
想到这些,萧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身畔的沈从风。
冷静地挺直着背、又恭顺地低垂着眉眼的沈从风,藏在黑暗里。
他看不清。
父皇死前,笑着对他说,何为寡人?我是,你也是。
那时候的他,不过清笑了一声,把金碗中的药汁递给父皇。
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精光,哈哈笑道:“既是帝王,就好好享受这份天下最冷的孤独吧。你与我不同,连虚假的热闹,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那是他弑兄屠弟,满手鲜血的报应,在他离开父皇床榻开始,永远跟在背后。
父亲的话,终究是,应验了。
不过将将三年,他已经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冷的孤独,和越来越生疏的故人。
他的父亲实在是了解他,哪怕是一位从不受过宠爱的儿子。
宫中的钟声渐渐响起。
长河渐落晓星沉。
一整个旧年飞速流逝,他们站在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去迎接一个悲喜不知的新春。
第29章 第 29 章
天色苍郁灰白,大片的云堆积在山尖,透出一点微暖的金光。
山脚江水粼粼,几点村屋如豆,雾起烟生。
枯草荒蔓,而梅意俏闹,在未消凌厉的寒气里抖开几片轻绯。
水边渐起一道稳定的脚步声。
一位布衣荆钗、头戴竹笠的女子,携一位十三四岁、相貌普通的农家姑娘,行至河畔。
天色迷蒙,女子的面容并不十分清晰。可只于长风簑草中静默行来,隐于骨中的一分清扬风流的姿态反而跃跃地跳了出来。
她站于河畔白石之侧,低首轻探,伸出秀丽手指轻掐了一支红梅。
簑草离离,而人间有春意。
女子微一侧首,持梅而立,静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民庄村寨。
鸡鸣三声,村庄在晨雾中渐渐醒来,隐藏在黄泥黑土下的、横亘着的繁衍生机,也渐渐醒来。
她蹙了蹙眉头,忽地抬头往村庄的尽头看去——
天外的天外,曾经响有楚家三百钟声。
微拧的眉尖还未松开,拽着她衣角的少女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啊,四哥。你看你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个村妇农姑吧。”
想了想,又叹气,说,“可阿清哥哥更不行,他那副样子,哪儿还像个女子。”
大概是想到晚上三人面对着几件衣服面面相觑的场景,楚云容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就着烛灯看四哥在阿清哥哥脸上抹了半天,终于把面部俊挺凌厉的线条变得柔和丰腴起来。
虽不很如人意,但远远看去,也是个……英姿勃勃,江湖女子?
可眼中刀锋横生,走起来大开大阖,不笑不言站在那儿,就让人心中发寒。
楚云歌自己就先摇了摇头,把□□又从苏易清脸上揭开,说,“罢了罢了,又是在下扮一回姑娘。”
“又?”楚云容颇为好奇地仰起脸问道。
楚云歌的手一顿,笑意渐渐加深,道:“是啊,当初你阿清哥哥在江南捉采花贼,不就是我作他的饵么。”
苏易清眼底清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耳朵却轻轻竖了起来。
楚云容刚要问得更清楚些,就被拍了拍脑袋,被喊去睡觉。
梅花的香气浅淡,积雪的寒气深重。楚云容站在风里,忍不住缩了缩手,探头问:“四哥,你在想什么?再不赶路,就要被人看见啦。到时候追兵只消在村中一问,人人都说,看见一位好秀丽清致的女子……”
她摊摊小手,有些无奈。
原本三人分开行走,四哥换个打扮,都是为了扮作寻常人家方便赶路,即便被村民发现了也没什么干系。可看现在四哥这副模样,恐怕被发现了反而又是招摇。
楚云歌被她一连串的问号问得回了神,低头一笑,眉眼婉转的模样让楚云容一愣。
“我在想……”压低了的、女子般柔和清致的嗓音从发间透出来,漾着明澈笑意,“云容是不是更喜欢这样自由的日子。”
楚云容忽就低了头,又小心翼翼侧过头去,看向山脚。
如带江川,玉水东流,积雪在地上晔晔地发着光。
哪怕从小生活在道观里,她也是楚家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维持着四姓子弟的风华和骄傲。
而现在……她是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她小心地退了半步,正要缩回手,就被楚云歌拽住了。
“也好,日后……我们去西边。”
“西边?”
“对,有草场、雪山和马群的西边。那儿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楚云容的声音欢悦地跳了出来,在两人细碎的脚步中洒了一地,“我在书中看到过的,那儿,有看不到边的草地,到时候,四哥放羊,阿清哥哥骑马……”
女子清柔的声音微微挑高,“云容,为什么放羊的是四哥?”
薄雾渐消,天色将亮。两人的声音在山道间越来越远,模糊在了苍山郁林间。
走下山道的时候,楚云歌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无论皇权更迭、江山易姓,始终如米粒般在山水天地间繁衍的自由生民。
而那富贵的氏族,紫金贵气的高门显贵,果真是人人仰望而不得的么?远望着那一片肥沃的平原,楚云歌忽然想起了大哥曾经说过的话:“因为太过于辉煌,所以背负得也就越多,也就越来越放不下。正因为这辉煌催生的欲望,所以才无法停止脚步。不知究竟是人创造了恢弘,还是这一片富贵在支使着人,让人们不断地为着这份隆重前行?”
他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
而在他人口中辗转的村落,迎着三声鸡鸣,在阳光下彻底醒来。
雾气泛着金粉似的光,长空中,云卷风寒。
碧水青天,烟河渺渺,有小舟一泊,从湖面缓缓滑来。
看着三十多岁的撑船男子,笔直地挺着背,朝岸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扬了扬手。
楚云容提裙走至船上,笑道:“阿清哥哥。”
楚云歌侧首一笑,作女子打扮的面容幽淡清和,别有一番风流,看得苏易清一怔。
麻布袖底的手轻轻探出,携着一支短短红梅。
他把那支红梅递给苏易清,方摘了竹笠,落下一头半白的长发。
千里烟波,楚天疏阔。一穹青天照影,万里澜江飞雾。
白发佳人立于舟首,嘴角笑意温柔而浅淡,手指弹动间,一袭白衣湛然如露。
是画中人,梦中身,月中影。
过数山青,晓烟冷,霜溪明。
故人迎风来,赠江南春色,一枝梅。
苏易清看着他,忽地一笑,嗅了嗅手中梅花。
小舟一荡,在无边烟水中直行而去。
渐有箫声从碧波浩渺处传来,淡冽清疏,如被风霜染了一冬的水。
脱去了秀丽的江南,甚是苦寒。离开了高门锦户的贵族公子,在人世与江海间,浮浮沉沉,霜雪满头,终又飘落到江湖里。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风满衣襟梧桐老,不知天南地北,与谁话温柔。
愿此生阅尽天涯,不道归来离别,共长风一笑。
早春的天明显还是冷得发干,燕久站在石阶下,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薄汗。
坐在椅子上一身玄锦的秦顾,有些轻佻地笑了笑。
他手中拿着一把精巧的锉刀,正细细磨着整齐的指甲,雕花门里漏出的阳光照在屋内石板上,无数的烟尘在光里飞舞。
“燕大人,今年的江南是不是冷了些,让影飞军连两个人都捉不住。”他说着,抬起手指吹了口气,往椅背上大咧咧一靠,“一百骑兵,还剩六十八又半个,你还真是给沈大人见了份大礼。”
燕久憋了一口气还未说话,已有另一名黑甲骑兵跳出来嚷道:“好大的口气,影飞军什么时候轮到秦家来管教?”
秦顾有些吃惊地抬了抬眉,“噢,自然。陛下的影飞军,在下万万不敢指教的。”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雪白的帕子,边擦了擦手,边走了下来。
燕久已经打了十多个眼色让身边的人退下,还没来得及呵斥一句话,就看见秦顾微有笑意地往屋外走去。
走至两人身边的时候,冷意倏然浸了燕久一身,头皮爆炸似的一麻,叫他几乎当场跌到地上去。
秦顾走得很快,几步功夫,就走到了门外。
铮地一声,长剑出鞘,晶莹霜冷,锋芒锐利。
他沉沉的目光从剑锋边滑来,在金属跳跃的波光上飞扬,像盛夏暴雨来临前的满天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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