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沉佥》第172章


甄贤受了这一斥,却是半分也不肯退让。
“老师今日劝我的,不正是让圣上以皇权绞杀无辜吗?可如若圣上当真变成了一个只要有所目的便可以绞杀无辜的人,陈世钦死或不死,还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主君比之陈氏何如?到那时候,老师又要期望于谁来‘有权当用’?天降神罚么?”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两朝内阁首辅,他的恩师,略微仰起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肯低俯,唯有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老师您或许……认为权衡之下理当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愿意,也不能让他变成那个样子。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劝他去做那种事。所以老师也不必再劝我。”
“他”所指者,自然是当今天子。
曹阁老才骂出一个“你”字,也没有办法再继续骂下去,气得两眼发黑,好一阵激烈咳嗽,不得不靠在椅子里闭目许久,险些当场厥过去。
甄贤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朝中许多人都知道,曹阁老更是知道。
他的这两个学生,怎么说,打小各是什么模样,他也都看在眼里。
于甄贤而言,圣上的确是帝王,却又从来不止是帝王。
然而于圣上而言,甄贤又究竟是什么?
若要曹慜来说,他以为甄贤至今都仍不明白。
曹阁老亦不禁苦笑。
“你以为先皇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如此用心良苦?”
甄贤眸色微漾。
他知道这两年嘉斐大刀阔斧,立志于革新,更急于尽可能清除陈世钦的网络,着实触动了不少朝中旧贵的利益。
碗里吃惯了的肉忽然没了,任谁都不会痛快。许多人因此对圣上颇有微词,都不过是因为仍然摸不清深浅,才隐忍不发。其他不论,这一回借着这人殉之事,闹得如此喧嚣,也可见一斑。
又及,还有荣王殿下。
自从荣王嘉钰手里攥住了锦衣卫,当年靖王府的旧人也都回了经历司、镇抚司,各个充任要职,锦衣卫虽不再受制于东厂,不再是缇骑过市厂卫一家,但所做之事,纵然有所收敛,其实与从前也并没有太多本质区别。
圣上倚重荣王殿下,是用荣王嘉钰去做他甄贤做不到也绝不肯做的事。
因为圣上要和陈世钦抢人。所以凡陈氏知道的,圣上都要知道;陈氏不知道的,圣上更要知道。
为此不满者,又不知几何。便是他自己,若非圣上有意回避而偏又是荣王殿下牵扯其中,只怕也少不了要为此与圣上生出许多摩擦……
如此说来,他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纵然默许过了,又有什么立场在老师面前高谈阔论。
心口骤然一阵阻滞闷痛,甄贤默然恍惚了好一阵,眉头紧蹙。
“圣上登基至今,或许确实略有激进,但——”
他想要替嘉斐辩解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曹阁老唯有摇头苦笑。
“你错了,修文!先皇是为了保你!”
甄贤不由一怔,旋即骤然明白过来。
早在旧年,在苏州的时候,荣王殿下便反对圣上与陈世钦硬扛,说得无外乎是陈氏早已年老行将就木,只要稳住局势,待陈氏一死,而圣上仍是精壮之年,问题不攻自破迎刃而解,根本没有强争的必要。
而今老师所说的,仍然是这个“道理”。
陈世钦总是要死的,就算不即刻杀了,也不一定能再熬出个十年去。
圣上原本是没有必要执意要陈世钦殉葬的。
然而将死之蛇,势必为挣命亮出獠牙。陈世钦一个利欲中人又如何能够例外?他知道大势已去,必有穷兽之搏,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圣上,便会对圣上身边之人下手。
而那些今时旧日与之有所瓜葛者,或已在圣上极力推行的新政下吃了许多亏心有怨恨,或担忧圣上执意彻查清算最终也会清算到他们头上,但有机会打击圣上,逼迫圣上放弃继续为一点陈年旧案与贵胄权臣较劲的念头,谁不乐得参与其中,哪怕只为出一口怨气,那也是“大快人心”。
如此想来,那景郡王妃身为今上的宗亲长辈,却带着身揣毒物的婢女入禁,倒未必是真的图谋毒害太子,也许是冲着崔皇贵妃去的,又或许只是趁乱搅一棍子浑水,只要闹得人心惶惶便得逞了。
再比如昭王殿下之前忽然上奏要外封的那件事,以七殿下的心性,那里就有本事联合起那么多人来倒逼圣上,要将荣王殿下从京中撵出去……都不过是趁乱捅刀子罢了。
荣王殿下也好,崔皇贵妃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皇帝身边亲近在意之人,群狼环伺之下,成为借以伤害圣上的目标,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们毕竟都是皇族,无论太子还是荣王,哪怕皇贵妃,身份与普通人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有那么容易就任人撕咬。以他们为目标,代价总是要大一些的。
而另有一人,身在君侧,却又不是皇族,明明居于高位,却没有朋党,又年纪轻轻,根基浅薄,正是最好下手的肥甘。
这个人便是他甄贤。
他是圣上身边,唯一最脆弱可欺千疮百孔的软肋。
要他死,当真是太容易了。
而他偏偏还不知谨慎逢迎,不知经营人心,要去做那个不同流不合污不容杂尘的出头鸟。
甄贤赫然忆起太上皇临终前特意将他叫去,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
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是人之将死,所以格外多愁善感多思多虑一些,又或者是始终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多有执念,终于在这一生临近终了之时爆发出来。
如今想来,或许不是。
太上皇是真真地在提点他,要他小心惜命。
甄贤又是好一阵恍惚,听见曹阁老连连叹息。
“圣上是何等地看重你,你难道不知?先皇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保住你便是保住了圣上,所以才处处为你们筹谋叮咛。可你怎么就……你啊——”
他的老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容颜苍老,一脸扼腕痛惜,语重心长。
“你也不是刚入官场的少年郎,怎么就始终不能明白,你要做不到斩草除根,就不要挡人财路,不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宁可无作为,也绝不可授人以柄!早知你始终是这样的个性,还不如当年走了就一了百了天宽地广,好过又回来京中风刀霜剑的。可老师如今再后悔当年何苦把你从岭南弄回来,也晚了!”
甄贤心尖一颤,脸色骤然如灰。
他也曾反复想过,自己被流放岭南时不过是个幼稚少年,一家老小全是死罪,独独留下他一个,能活命已是万幸,如何偏巧在岭南又得遇伯乐对他照顾有加?如今有曹阁老亲口承认了,原来仍是仰仗了阁老的嘱托,才庇佑得他能够一路返回京中,金殿提名……可笑那时,他还幼稚至极一腔热血,自以为孤勇,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能耐。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出言不逊说些大道理的。
可他却又无法认可,绝不能顺服老师的决议。
曹阁老已然是直接在问他了,早知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煞费苦心将他从岭南弄回京中与两方都有害无益,又是何苦来哉?
甄贤略有些崩溃地撑住额角,遮掩住眼底一点难言的绝望。
他不出言反驳,却也不就服软认错,只垂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曹阁老也一副心痛至极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场面顿时僵冷下来,尴尬非常。
坐在一旁静观许久的胡敬诚终于叹息,摇了摇头,倾身先宽慰曹慜几句,请阁老允他也说几句。
曹阁老满脸的万念俱灰,颓然挥挥手叫他随意。
胡敬诚这才正了正身子,扭头看向甄贤,先略颔首致了意,才缓声开口。
“甄大人是阁老亲自授业的学生,胡某入恩科的那一年,也是承蒙阁老看得起,才有之后的前程。勉强高攀起来,你我也算得上师出同门。当年在江南时,胡某就见识过大人的锐气,知道大人是王佐之才,也知道甄大人对胡某的作为其实不尽认同。但那时候,甄大人尽管不能认同胡某,也依然给胡某留足了体面。今时今日,大人已贵在君侧,而胡某只是一介庸人,可胡某每每思忆旧事,总还念着大人当年待胡某的善念。是以,胡某斗胆,直接问大人一句,大人还京入朝这些年,想法可有改变?”
这一问如此直白,甄贤闻之竟有几分哽咽。
胡都堂与他提及锐气,是在问他,而今年岁渐长阅历见长,可还初心犹在,亦或是已然知觉了自己当年幼稚。
甄贤不禁自哂。
他其实也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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