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沉佥》第173章


甄贤不禁自哂。
他其实也清楚明白,从前的他,诞在达官之家,打小便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字,而后又做皇子亲王的近臣,做翰林院学士,这是天生来的优渥富贵,即便中途有些曲折,也不改本质。
他与胡敬诚这样真正科举入仕从民间一步步如履薄冰爬上尚书位的寒门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是真正的官场,胡敬诚以为他从前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做了这都察院左都御史,做了当今天子最倚信的阁臣,真正地身在官场正中,他也一样如故。
否则他便不该还这样梗着脖子,辜负太上皇的眷顾,辜负恩师的美意。
这些人,连同胡敬诚,都是想要救他的。他心里知道得清楚明白。
可他偏偏不想接受这好意。
他甚至不想与他们争辩,解释,不想多费唇舌地去告诉他们,他其实与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懂的,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愿妥协。
他甚至更早已知道,在这一切人与人斗的惨烈表象之下,真正无可宽恕的至极罪恶究竟所在何处。
那是所有人噤若寒蝉视若无睹的万恶之源,是纵容世间诸恶滋长、将人变作厉鬼的沃土。
但没有人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便是死罪无赦,是心死。
甚至于他,自诩一向不畏直言,这么多年了,也从未有一次敢将这些话说出口来,更不敢说与圣上知道。
他当然也是有软肋的。也有私心。也怕心死。
可胡敬诚偏偏要逼迫他,温和有礼地笑着,戳他的肺管子。
甄贤颓然苦笑,数度张嘴,才终于应声,嗓音嘶哑。
“极权之下,必有罪恶。要么作恶,要么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所以是谁都不重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人无辜?谁人幸免?终归都是逃不过的。胡都堂不就是想听我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么。”
“修文!”曹阁老瞪着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拍了好几下桌面。
胡敬诚连忙劝住曹慜,再回身看向甄贤。
“那么你究竟想要怎样呢?你还能怎样呢?”
他刻意顿了一顿,一字字再问:
“甄大人,你可想好了,你难道是想要换一片天么?”
气息骤然凝滞,烈火灼烧的痛感却从血脉蔓延而上,成了鼻息间无法忽视的腥烈。
甄贤哑然良久,无言作答。
当然不是想要换天的。
他也根本做不到。
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的私心也好,哪怕他已然真真地看见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换天是要流血的。
可流谁的血不是死人呢?
而他纵然再如何为这天下所想,他也依然是个凡人,有他所执念的那一个人,永远无法割舍,无法放弃,无法不在乎。
所以,他知道他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
所以,他甚至软弱无比。
所以,他终究也是一样的,一样只能在一片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论如何不甘,如何负隅顽抗,他最终都会变成这样,一如当年的胡敬诚。
而这个人,此刻正坐在他的面前,用了然眼神看着他,等着他放弃挣扎,等着他满心苍老,然后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一句,劝他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说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然不容易了,已然是此世间的大多人所不能为。
可是那又怎样呢?
意义何在。
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你太心急。”
他听见胡敬诚语重心长地与他说:
“陛下所做之事,已是先皇所不能及。而陛下又当盛年,还能做更多的事。再将来,太子继位,更是海阔天空。许多事,也许你我此时看不见,也许今生也未必能见,但山河永在,天永在。天青了,总有天暗的时候,长夜之后,总有黎明。而你我之后,总有来者。这是万物运作阴阳相生的道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甄贤怔忡良久,终是喟然。
“可我不能劝陛下去做一件恶事。”他定定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无奈,“你何苦定要认定这就是恶呢?”
如斯眼神,诚恳至极,着实是一位怜惜晚辈的长者。
但甄贤却还是坚定摇头。
“也许胡都堂你所说的是对的。但我也不认为我就错了。因为作恶就是作恶,无论为的是什么。如若我自己都苟且贪生不能坚持,我也斗胆请问胡都堂一句,我又要如何寄望来者?”
他毅然站起身,静静拱手向曹胡二人一躬到地,再起身,语声镇定竟似早已勘破归路。
“若必要流血,那还是流我的血罢。甄贤从不畏死,也不愿慷他人之慨。”
他执意先行离去了,不顾挽留。
曹阁老一路追着他,直追到宅院大门口,要用车送他他也不受,知道再无别法,只能望着他远去,终至消失在视线尽头,倦极阖目长叹。
“先皇曾经把他甄家上下老小全关起来,只想要一句软话,直到人头落地也没要着。你我这才是真真的自讨没趣儿咯。”
先皇旧年在时,尝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慜知道,那是说的谁。
而今这一句话,竟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如同昨日重现,宿命轮回。
曹慜面色沉郁,颤巍巍转身,只走了一步,便扶住自家这朱漆大门上的辅首。
“要起风啦……你若是有地方可去,就去得越远越好罢。”
一旁的胡敬诚闻之皱眉良久,垂头施礼时,只得冗长叹息。
甄贤离了曹阁老的府邸,也没有车驾可乘,便一路神色恍惚地走着,待回神时已不知不觉走到宫墙下。
西安门外当值的卫军和内官见他神不守色模样,皆吃了一惊,小心翼翼护送着他往乾清宫去面见天子。
待到了南书房,嘉斐正为那些大同小异的奏折搅得心烦意乱,见他终于过来,便立刻起身一把拥住他,也不避讳当着人面,就嗔怨:“怎么才来?”
甄贤竟也一改常态地没有推拒挣扎,反而好乖顺地把脑袋轻轻靠在嘉斐肩头,低低应一声:“我刚从老师府上出来。”
嘉斐微微一颤,猛一把收手抓住他,当即皱起眉,“曹慜说了什么?”
甄贤语塞良久,茫然抬起眼望着眼前人。
那眼神竟似有万语千言都已来不及道尽,看得嘉斐好一阵心惊胆战,连连地又唤了好几声“小贤”,半晌催问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嚷起来,要命人立刻把曹慜那个老狐狸抬进宫来说个清楚。
甄贤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额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直这样静默许久,久到嘉斐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试探他的鼻息,他才缓缓开口:
“我其实时常都会觉得害怕,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竭尽全力的挣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陛下,下诏吧,不能再拖了。”
嘉斐遽然一怔,“……你当真连问也不多问我一句?”
甄贤垂下眼,复将脸静静贴在他心口,喃喃低语。
“我不必问。我知道你。”
熟悉语声从心跳间传来。
嘉斐喉头一烫,险些涌出泪来。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遗诏诸后妃及亲信内官若干,尽数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陈旧野蛮,前朝多弃,遂废之,诏命先皇后妃,连同宦侍众免死,赐入道门,着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践先皇遗愿。后宫啼哭遂止,卖人换命之风禁绝,无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众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恸哭绝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晕厥于殿外,为锦衣卫抬往尚善监,以米汤浸泡。余众见之,尽散。
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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