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沉佥》第175章


玉青一向最厌恶东厂,更厌恶陈世钦,可算是仇深似海相见眼红,只恨不能拔刀直接砍下去,当即上前护住甄贤,就瞪着陈世钦道:“陈公公明日就要启程上皇陵去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罢。”
陈世钦一脸谦恭,拱手礼道:“我临行来拜谢甄大人的救命之恩。吾皇圣明,总不至于不让。”气得玉青差点没当场被红豆糕噎死。
甄贤一脸茫然地从书卷中抬头,愣了好一会儿才拧起眉,道:“我没有保你的性命。”
陈世钦目光矍铄,面色红润,姿态有多卑微,字字句句不与明言的嘲弄便有多跋扈。
“我知道你想杀死我。你的祖父和父亲就一心想要杀死我,可到头来死得又是谁?你也一样。有句话老奴从前对先皇后说过,对你的父亲也说过,今日还可以再对你说一遍:‘你杀不死我,就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甄贤只得无奈叹息。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死你。但你着实还欠国法一个交代。国法杀不杀你,几时杀,我说了不算。”
陈世钦闻言冷笑。
他傲慢地仰着脸打量甄贤,眼中没有一丝信服。
“你和我所做之事,有何不同?我用恐惧造王,你用的又是什么?”
甄贤良久无语,终于只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陈世钦却讥讽他,绕着弯,凑到跟前,笑容锋利又冰冷。
“你和我确实不一样。天下人想要我死,还有一个你挡着;待天下人想要你死的时候,又有谁替你挡着?国法,不只能杀我一个,甄大人不是打小就知道了?”
如是种种,皆是玉青在御前转述,连比带划,咬牙切齿,或有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但唯有一点是绝不会错的。陈世钦带人踹了小贤的门。
嘉斐气得一宿无眠,在暖阁睁眼坐到天亮。
陈世钦仍然可以,且仍然敢带着东厂缇骑呼啸过市,甚至明知这宅院里住的是谁,知道这一整条胡同里尽是锦衣卫,也依然嚣张上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毫不遮掩地叫阵。是不顾一切将死反扑的征兆。更是吃死了他的软肋。
陈世钦知道他没法随便赐死一个先后伺候过太上皇和太后且在朝在野犹有朋党的大太监。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够。
就算他想省事随便寻个由头直接将陈氏赐死,且不提其余,只要小贤还在这个都御史的位置上,都察院这一纸票拟就一定是否的。
都察院要死扛,三法司不能一致核准,这人依国法便不能杀,非要杀,那便只能是他这个皇帝中旨强杀,是法外杀人。
而他不能做一个滥杀的君主,不能从自身起先坏了国法。否则他就辜负了太多期许。
所以陈世钦才自认棋胜一招,且还以为会一直胜下去。
小贤大约是根本不想和陈世钦多费唇舌的,因为实在鸡同鸭讲。
陈世钦之所以会找上小贤,之所以放些死不死杀不杀的狠话,不是当真不知他与小贤究竟在做什么,而是因为不信。
一个弄权一生只手遮天的人,由始至终所信奉的都是强权,而不是国法。所以只有父皇那样说杀便杀的皇帝,才是陈世钦的敌手。而他的有所顾忌,小贤的有所坚持,在陈公公眼中都不过是软弱、幼稚,是一场结局已定的笑话。
如是想的,不止陈世钦。比如曹阁老。还有列位跪在大高玄殿外以命相逼上书谏他守先皇遗诏让陈世钦死的朝臣。
这些人从前都曾经是他的助力,对他无限溢美,盼着他继位为天子,然后诛杀奸佞,肃整朝纲。
而他没能尽如想象。
如此说来,他是已然辜负许多了。
然而奸佞当诛,以何诛之?而所谓“朝纲”,又究竟是什么,为何肃整?
他以前以为他知道,而今他成为了皇帝,再看着眼前来来往往之人,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陆澜的旧账册是可以判死陈世钦的实证,久寻不得,多半是真的已尽数烧毁在霁园。
小贤凭记忆另录的卷册可作为旁证,只是必须要有人证口供作为核对。可当年苏州的一干涉案大员又全都已被父皇杀了,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但他知道小贤还没有放弃。
这些年,不只都察院,他也在让锦衣卫追查,但每每都是刚得了一点线头,便又被消灭的干净。
他甚至明里暗里地让嘉钰替他做了些威逼利诱之事,终是收效有限,抓不住要害。
人证物证一样不齐,想要将陈世钦正法,着实艰难。
许多时候,嘉斐都会忍不住想算了。明明有更容易的路可走,又何必坚持呢?倒不如直接就杀了罢。怎么杀都可以。伪装成仇杀、意外都无所谓。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余下的事就都不再算事了。
但只要看见小贤,他沸腾焦灼的心就还能平静下来,还能咬紧牙关再坚持下去。
因为他知道,如若他去问小贤,小贤便一定会反问他:
陛下要争的,究竟是对错,还是输赢?
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仍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小贤看起来就好像从不会动摇一般呢?
那么,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又如何?小贤是否也如他一样,会犹豫,会怀疑,会举棋不定患得患失……
眼前的人垂着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和他说话。
苦恼的皇帝陛下抬手按了按阵阵生疼的太阳穴,眉心始终无法舒展。
“我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他的嗓音沙哑,话到唇边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甄贤闻言怔忡,终于抬起眼望住他,眼底隐隐有忧色浮现,“我知道。所以我才不和你说。反正不用我说,陛下也会知道。”
一瞬,嘉斐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在脑袋里沸腾咆哮,没法细思已脱口而出:
“我难道是为了盯你的梢吗?”
他猛地瞪着甄贤。
甄贤也看着他,静默许久,眼中忧色愈浓。
“我没有这样想。”
他略倾身,迟疑一瞬,终于还是缓慢且轻柔地将掌心覆在他紧攥到坚硬如石的手背上。
“我只是觉得……陛下已然知道的,我又何必多言,叫陛下劳神。而陛下不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嘉斐猛侧过脸盯住他。
甄贤似被他这反应吓到了,眸光粼粼闪烁,看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昭王殿下南下时,我曾私下请昭王妃在东南替我找一个人。”
心头遽然一震。嘉斐瞬间便明白了。
小贤要找的这个人,是陆澜。
这是无解之中最快刀斩乱麻的解法。
小贤以都御史的身份,寻找一位身负要案的关键证人,按理说,他原本没有立场置喙,甚至应该乐见其成。
可小贤竟然事先一字也未和他提过,根本不与他商议,不问他的想法。
如此一来,他当初把这个姓陆的流放海外倒成了什么了?
“小贤你,你——”
嘉斐当即反手一把掐住甄贤纤细手腕,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到底是数度挣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是以私害公度量狭隘。
“陛下,杀人容易,正国法难。我懂得陛下。也信陛下一定懂我。”
小贤的嗓音始终低柔平静,不卑不亢响在耳边。
嘉斐眼眶一热,只得颓然松开手。
他当然懂得。
他又怎么能不懂得。
坚守正道,总是最难。可唯其艰难,方显珍贵。
第145章 四十五、拣尽寒枝不肯栖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九虞之后,神主归附太庙。丧祭之礼告毕,普天哀痛,歌舞之乐禁绝。
至新春,万物萌发,渐得复苏。天子降诏,改元正德,减免徭役赋税,令四海休养生息。
尔后又一年,正德二年正月初五,还没出年,仍是个瑞雪飘飘的日子。京西明灯胡同里,都御史大人宅邸院中,锦衣卫指挥同知玉青玉大人拼命撑着快要闭上的两只眼睛,对着当朝的内阁大学士、左都御史大人甄贤,连声哀叹:
“甄大人,您已经算了一个时辰了,别算了,您就那么点俸禄,再怎么算也不会多出来的。”
甄贤头也不抬,看着手中一卷账本,连连地叹气。
今年城南好不容易又起了一座新书院,猫儿胡同还有三五个孩子,眼看到了可以上书院的年纪,却因为穷困而迟迟没有着落。
然而这一时半刻,他也实在拿不出多的钱来了。
他心里忧虑,眉头毫无自觉地拧起来。
玉青在一旁看着,不免心里起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