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亡逐北》第33章


太过无趣。
那晚就寝前,我告诉兄长,明日要唤元熙过来吃饭,这些日子兄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大约是怕从我口中知道坏消息吧。听我说起,兄长明显有些诧异。
「你以为我杀了他?」
他闭眼半晌,有些自嘲地道:「我的命,还真着要。」
我笑:「你俩就要毫不相干了。」
次日,我将一个婴儿带到兄长面前。是个孱弱到连吃奶都乏力的女孩儿,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都比元熙安全许多。
兄长愣愣瞧着内侍怀中的小东西,不知所措。
「今年二月丁亥,我去赴亲耕大典,那时的事你可还记得?」
兄长蹙眉思考许久,突然间脸色剧变,屏住了呼吸望着我。
我伸出食指点了点婴儿柔嫩的脸颊,道:「算起来这小孩儿也出生快一个月了,不过因为早产,看起来小相。今晚就让她睡在这儿可好?」
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朝他招手。「不过来看看你的女儿吗?」
他拖着腿慢慢走到内侍另一侧,尚未自震惊中恢复。
「我的……女儿?」
我挑眉。「那天和宫女在一起的,难道不是你?」
「是……是我!可是……」他皱着眉,颇感困惑。
「可是为什么我不杀了她?还是为什么我不一知晓此事,就让她们母女一尸两命?」
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你不用觉得愧疚,我想过那么做。」
我从内侍手里接过婴儿,一抱到手,原本熟睡的孩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兄长瞧着我,一脸的心惊胆战,我冲他一笑:「後来想想,与其留着元熙,我还不如留着她。」
「你——」兄长一把揪住我的胸口,问话未完,门被一声巨响被踢开,满脸委屈跑进来的,正是他眼下唯一的儿子。
「父皇!孩儿以後一定乖乖的,再也不捣蛋了,孩儿不要再去关笼子,笼子里有鬼,好怕好怕!」元熙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大哭,鼻涕流进了嘴里,也没想到擦掉。
怀里的小孩儿本来已经渐渐没了声音,被他一喊,又跟着细声哭泣起来,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我稍稍弯腰,问元熙:「你保证会乖?」
「我保证!」他抽抽噎噎地答道。
「那就好,起来吧。这是弟弟哟,要不要抱抱他?」我把小孩儿递到他跟前,余光瞥见兄长恍惚的神色。
「弟弟?」元熙站起来茫然接过,瞧着手里不停扭动的小东西。
「对,那个伯伯生的弟弟,你觉得他们两个像不像?」
元熙顺着我的手指看向「伯伯」,兄长狼狈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元熙交替注视手里与对面的两人,稚气地苦着脸猛摇头,说:「不像!」
我笑。「你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小小一团,和谁都不像的。」
不再多说,三人就坐用膳,内侍用随身带来的奶水喂婴儿。
元熙的保证看来暂时有效,今天他确实异常乖巧,自顾自玩着餐具。
兄长再三瞄我,欲言又止,吃下半碗饭後终于开了口:「她的母亲……怎样了?」
我将剥好的虾投到他碗中,道:「你在乎?」
兄长耷拉下肩膀。「她不过觉得我可怜而已。」
我冷笑。「这么说来,我倒也不吝于每天可怜你。」
「我是个男人。」他低声说,语气中压抑着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我胸中一窒,接不下去话头。
元熙狼吞虎咽吃了顿饭菜,就跑过去要抱弟弟玩,内侍拗他不过,又见我不阻拦,便将孩子递了出去。
我与兄长默默相对,拨弄着饭菜。元熙抱着孩子在我们身边兜来转去,嘀嘀咕咕与「弟弟」说着话。
「殿下,您在做什么?」
侍从的惊叫声打破僵局,那声音满含极大惊恐。
我坐的位置看不见他与元熙的动静,才刚回头,兄长已站起身。
「怎么了?」
元熙背对着我们,侍从站在他对面,青着脸,嘴动了几动,便翻白眼瘫倒在地。
兄长止住走过去探问的步伐,怯怯地喊着:「元熙?」
元熙转身,双唇间露出半只血淋淋的小手,他舌头一卷,将这半只手吞没,大口咀嚼,连皮带骨咽下肚後,咧开鲜红的嘴笑道:「弟弟,好吃。」
血肉模糊中,他的红唇白齿分外显眼,他手里的孩子脸色乌黑,早没了声息。
兄长捂住嘴双眼圆瞪,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个月後,元熙出宫,成为诸王子中第一个开府置官署的。我顺便给他安排了亲事,对方是原漠南总督左巡的独子左听川。
上回行刺之事,左巡竟也掺了一脚。对朝政如此热心的边将,留着是个祸害,我除了他兵权,命人将他与一家老小押解进京,谁知他的独生子中途脱逃,更不料这少年又自己跑来击登闻鼓,要为父亲伸冤。
我召了他询问,此子对父亲所作所为竟没半点知晓,胡乱热血仗义,实在可笑,登时就要杀了了事,转念一想他功夫了得,性格又单纯好控制,或可留用,後来便以免左巡一死为交换条件,命他去监视元熙动向。
元熙那小子阴险刻毒,猜忌心着,遇到左听川这种看似横冲直撞的个性,必定越发疑心着着,足够让他束手束脚一段时间了。
本朝素来没有同性相婚之事,我将一名罪臣之子许配给元熙,顿时引来朝中哗然。元熙得疯病的缘由,群臣都单纯当作思太子一家遭屠戮时他受刺激太大,也明白我虽然为了显示仁德而留下了他的性命,但却绝不会让思太子兆功的血脉再次承续——
抱着这种想法的大臣们,都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还有一些人则觉得就算父辈有再大罪孽,我用这样的方法侮辱两个出身高贵之人,未免有失人君风度。我意已决,自然不会因为不咸不淡的谏言而改变。
我也告诉了兄长此事,他对此不置一词。应该的,他本来可以有别的寄托,元熙扼杀了那个小小的新寄托。
徐博是知道更多「内情」的人之一,此人颇有点管仲的风范,心愿是辅佐英主缔造盛世,对于「寡人有疾」之类的细枝末节,则从不过问。
正因如此,他也跑来劝阻,令我有些意外。
「朕以为,徐卿家比旁人更明白。」
「臣冒昧揣测,陛下是想逼出元熙殿下本性。」徐博一脸老谋深算,分明是笃定自己想得没错。
我笑了。「不愧是徐卿。」
「臣不敢当。臣愚昧,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走这步险棋。陛下当时留着他的性命,自有陛下的考虑,臣不敢过问;可现如今既然放他开府,那自是不将人搁在眼皮底下也无妨了。」
他故意顿了顿,我暗骂他老奸巨猾,说什么不敢过问,这不就是拐着弯试探我与兄长眼下的关系。
见我没有反应,徐博轻咳一声,续道:「心腹之患,斩草除根尚且不及,怎能养虎为患?」
我摇头。「说什么虎狼的,不过是毛还没长齐的孩子罢了,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不足为虑。」
「此子尚在稚龄,心思便已深沉莫测,陛下心怀妇人之仁,臣恐有朝一日祸起萧墙。」
我佯作怒容:「大胆徐博,你仗着自己是开国功臣,竟敢看轻朕吗?」
徐博镇定如常,道:「『靡不有始,鲜克有终』。陛下四年来励精图治,好不容易使海内归心,臣实在不忍看大好基业,最终因细小疏漏毁于一旦。」
他说完跪下磕了个头,道:「臣自知言语冒犯天听,然不吐不快,请陛下降罪。」
我望着他的头顶乌纱,叹了口气。「起来。别人怕朕也就罢了,连你都一口一个冒犯、死罪的,不觉得别扭吗?」
他口称谢主隆恩,站起来後低头抿嘴,却分明是在憋笑的样子。
我从几案後绕到他跟前,捶了他肩头一记。「老小子,朕就知道你心中没半点敬意。」
他晃了晃站稳,装模作样地惶恐躬身道:「臣不敢。臣所说都是肺腑之言。」
「那朕也说一说肺腑之言。」我走回去,隔着几案与他对视。「朕觉得很无趣。」
徐博瞪眼。
「你难道不认为以前每天冲锋陷阵的日子,过起来更有滋味吗?」
「天下已在陛下掌中,眼下的要务是守成无疑。」徐博说着,眼珠子转个不停。
我受不了地朝他摆手。「朕没有要打仗的意思,你可以停止盘算粮草从哪里调拨了。」
「……臣遵旨!」
一个人思虑太周全也真是麻烦得紧,我只得告诉他:「你回答朕的问题即可。」
「臣不觉得目前生活比以往无趣。每日里都有许多人要见,许多事要商讨,虽说身居宰辅之职,具体事务尽可交由六部分理,但『总揽机要』几个字,就足够让臣团团转,推动政令颁行、查看实施後效、应付派系争斗、考核官员操行……这种种事端牵涉的精力比当年在战场上谋划厮杀时,还要多上好几倍,臣忙得分身乏术,实在不觉得有何无趣。」
「案牍劳形,难道你不会不耐?」
「朝政纷繁,如何审时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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