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茶何处再逢他》第22章


大约是那伙头僧的手艺确实是太好了。
陆羽猜想。
皎然似乎怎么在意陆羽,只是在留意着水——该是时候了。
二人眼神交汇了一刹。
紧接着,茶叶被皎然从罗合中取出,研磨得细碎,罗合中的茶已被细纱筛过,倒入盘中散出了断断续续的香,轻嗅茗香,陆羽开口道:”六安茶。”
皎然笑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肯定。水中的气泡渐渐浮上来,跟鱼目一般大小,皎然试水后,向水中撒下几粒盐。
陆羽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与皎然,像极了那天禅房内见到的师父与那个人的父亲,一主一客,一烹一辅,一僧一俗。
未几,精致的鍑锅边缘的水因沸腾连成一串,佛珠般圆润,但是是透明的,沸腾跳跃着。皎然拿起瓢舀了些许水出来,陆羽眼疾手快地,一手将自己跟前的石钵推了过去,另一手执竹片,搅动着沸水。
石钵不偏不倚地被推到皎然旁,皎然一手将瓢中的水倒向石钵,水流似瀑布又似飞泉,灌入钵内,滴水不漏。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端起盛着茶沫的盘子,微洒着,均匀地将其没入漩涡中。
茶碎有节奏般的在水中飞舞,水似游龙叶似珠,茶若为凤水为凰。二者各显神通,水汹涌着,茶疾旋着,相汇,相融。
浅绿色,渐渐地浮现。
陆羽继续搅拌着水,过了一会儿,水面的波浪翻涌着,陆羽停手,从水中抽出了竹板,置于一旁。皎然将石钵中的水倒入此刻沸腾的茶水中,一曲欢歌似乎戛然而止,只剩下茶叶飞旋的余音。
二人会心一笑。
陆羽再次执起竹板,谨慎地刮去茶沫上的黑色水膜,皎然将火熄灭了。待陆羽再次搁下竹板,皎然拿起瓢来,开始分茶。
“施主,想将隽永分为几份呢?”皎然温和地问道,面带微微笑意。
陆羽瞥了一眼桌边缘整整齐齐列成的九盏荷花盏,从他这边一直排到笑道:“四盏便可。”
皎然乐了,不过将茶水分成了五份,靠近皎然的两盏与靠近陆羽的两盏被倒了八分满,而盏列最中央的那盏也被填上了茶水。连每一个盏中的沫饽都十分均匀,可见皎然已烹茶分茶无数次。
陆羽倒没觉着奇怪,或许是因为少时禅房内那人的父亲也是将隽永分成了五份的缘故。但对于皎然的手法,确实是敬佩。
“敢问施主,如何,分这几盏茶?”皎然依旧眼带笑意。
陆羽无言,但沉默不久,便庄重地拿起最中间的那一盏放置于桌的另一旁——“这杯,敬佛祖。”
皎然点点头,行了个礼。
继而,陆羽面中带着敬意又拿起靠近自己的那一侧的第二盏茶,递给了皎然。
“这杯,敬师父您。”
皎然依然点点头,眼角的笑意表达了他的欣然之意。
陆羽将茶置于皎然前。
皎然眼角的笑意愈发充满了他对陆羽的欣赏,他见陆羽坐好,便也执起靠近他那一侧的第二杯茶,
“既然,施主已经替贫僧敬了佛祖,那么贫僧这一杯,敬的便是施主您了。”
陆羽行了个合十礼,接过茶。
还有四杯空盏和两盏茶。
“此杯,地空。”皎然缓缓托起靠近他那一侧的一杯空盏。敬重地置于刚刚敬佛祖的那盏茶旁,在靠近自己的那一侧。
陆羽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亦慢慢地端起靠近自己一侧的空盏,也缓缓放在靠近自己的那一侧的敬佛茶旁:”此杯,水空。”
皎然笑笑,陆羽也笑笑,各执一空盏。
“此杯,火空。”
“此杯,风空。”
两只盏同时带着敬意分别落于另两只空盏旁。
四大皆空,佛始其中。
剩两盏。
“晚辈陆羽,故居天门山,这一杯,敬我的一位已故挚友。”陆羽拿起那盏最靠近自己的茶,向着两侧的青山秀水,举过头顶,拜了一拜。
陆羽?
这倒是个久违了的名字。
“陆公子,这也真是巧了。”皎然笑笑,但随即亦执起那杯离自己最近的茶,庄重地行了一个礼,“老衲,释皎然,妙喜寺主持。我这杯,亦是敬一位已故之人。”
原先摆满荷花盏的那一侧桌本已是空了,然而,两杯盏又一次落回那一侧,两杯盏靠在一起,落在桌缘的正中间,盏中都装着茶——他们都深深倾注进执念或爱之物。
陆羽,释皎然。
茶学之祖,茶道之祖。
相会于此。
此刻,茶香,萦舟。
☆、『叁 他』二

然而,一生,二人似乎都并无对彼此提及一位名为赵皎的故人。
陆羽在得知皎然的名号后就明白了,那佛珠定是赵皎相赠的,他明白皎然曾是赵皎所仰慕之人,如今以释“皎”为名,估计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赵皎临终前将佛珠赠给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释皎然则早在听到陆羽之名后就知晓了一切,愈发地感觉到命运之异妙。
二人在分完茶后笑得甚欢,各怀心事。
斜阳日暮,虽是对彼此的身份满是怀疑与猜测,但更多的是对对方的敬重、佩服,以及欣赏。
俩人后来成了难得的忘年之交。
说来也有趣,陆羽原先是佛门弟子,但后来却还了俗,皎然原是一个富家子弟,但最终却在精通道佛墨的近不惑之年选择了皈依佛门。
原先,一僧一俗,如今,一俗一僧。
原先,都爱荼,如今,都爱茶。
吸引他们二人彼此的,本就是惺惺相惜之情。
人生若梦,陆羽和皎然总是听见一些诗友说。二人每每听到此时却总是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感叹人生似茶,历经炙烤,而后浮浮沉沉,漫出的是在时间之流中弥留不多的茶香,这种香味转瞬即逝,但终会有人懂得去欣赏你经历千番波折后的馥郁,梦是虚幻不可细细去琢磨的,但茶,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
佛珠还是在皎然的腕上戴着,那带着“皎”字的越窑盏,还是在陆羽那儿收着。
陆羽后来在皎然与其他贵人的帮助下云游四海,皎然还将自己在苕溪那儿的一处房子赠给了陆羽。
陆羽将远行,皎然独自前去送别,黄昏余晖如暗房的油灯般孱弱地燃烧着。
“唉,贫僧倒是羡慕你,”皎然打趣道,“能到苕溪那儿游山玩水、享福隐居。”
“我可是去做些正经事,可不是去享乐,”陆羽大笑,“你要是能从百忙之中多抽出些时间来苕溪访访,我沏上一杯茶恭迎,那才称得上是享乐。”
“你于绝世桃源里心怀大志,我于纷繁乱世中游山玩水,”皎然轻笑,“这一别下次也不知道是何时相见,你多保重。”
“保重,再见。”
二人相对行了个礼,陆羽起身时迟疑了一下,但没一会儿便背起行囊,行囊中有着一个包裹,单独裹着那个越窑盏,皎然手中紧紧撵着那串佛珠。
二人背道,各行。
苕溪成了陆羽创作《茶经》的绝妙地方,远离战乱,茶香满坡,山泉不少,村民和乐。
皎然还记得第一次去到苕溪访陆羽是在秋天,就在陆羽搬去那儿的一年后。
那天皎然满怀期待叩门,然而陆羽不在家。
那天他等了很久,然而陆羽迟迟未归。
陆羽的邻居说,早着呢,一般都要到夕阳下山后才瞧见他。
于是皎然继续等,仿若回到了几十载前等待另一个身影归家的时光投影中。
陆羽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篮筐,皎然再次有了错觉的恍惚感,陆羽除了几栽菊花之外没有养什么东西,那菊花估计还是种来晒干泡茶用的。院子中有一张石桌子,两张石凳子。石桌子上,只有一个茶盏,还有些许茶叶。
皎然看了看茶叶,判别那是紫笋茶。
湖州产的茶。
久违了。
皎然知道那个茶盏,因为它跟赵皎托付给他的另外茶盏一模一样。
皎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恭敬地伸出那只戴着佛珠的手,缓缓端起了那个越窑盏。
盏底,工整的字娟秀地刻着。
“皎”。
果不其然。
皎然把它放了回去。
时候未到。
皎然心想。
等待中,斜阳映照着大地,皎然站在篱笆旁赏着落日,骤然间诗兴大发,轻轻吟唱着,诗词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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