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第110章


“呵。” 他以手撑额,闭目沉思,突发出一声冷嗤。
偌大的室内一片空寂。
“ 呵。” 皇帝摇头,唇边带笑,嘲讽自己愚蠢,竟然识人不清。
他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晚膳都未用,派人传令乾清宫前的禁卫首领入内。
禁卫卸佩剑而来,屈膝听令。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暖阁内,清白的月光打在他胸前的明黄龙袍上,上头祥云龙纹繁复华贵,金丝银线反微光。
他的手掌虚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在膝头。
禁卫在黑暗中屏息。
半晌,皇帝道:“你去替朕办件事。”
“奴才在。”
“从前先帝身边的人,几个打发出宫的,去处理了。”
“奴才领命。”
“做得干净些,即刻便去。”
“嗻,奴才明白。”
皇帝似有些厌倦,他低声道:“退下罢。”
“嗻,奴才告退。”
禁卫领命离去,深夜中杀人。
皇帝方才想起当年的事,那时先帝即位不久,根基尚不安稳。
朝中仍有前朝顽固的老臣反抗。
先帝说要安抚,或是赐金银罢黜令那些老东西返乡。
皇帝却觉得不若杀鸡儆猴来得痛快,毕竟世上文人大都怯弱惜命。
陈肃远往刀口上撞,皇帝请先帝赐其死罪。
先帝迟疑不定,道陈家乃簪缨世家,陈肃远在前朝亦是颇有名望。
皇帝道:“儿子以为,既是颇有名望就更应重罚,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
“父皇宽仁,圣明英德,饶他死罪。然其人可恶,活罪难免。不若抄其满门,贬至边境。”
先帝沉吟几瞬,允了。
陈年旧事,那时仅才弱冠之龄的皇帝哪能料到自己今后会栽在陈家嫡子宵衣,一个时年八岁的稚子手里。
安喜被关在侍院后头的耳房内,魏七则被看守在养心殿的东偏殿里。
王福贵顶了他师傅的位,皇帝却终日脸面,似阴间阎罗,无人敢招惹,乾清宫上下愁云惨淡,前朝都顺带着安生不少。
风声传至后宫,皆言男狐狸失了宠,触怒龙颜被圣上软禁,一时人心大快。
皇帝已有两月未曾临幸妃嫔,谁人能不恨魏七,如今皆拍手称赞,冷眼瞧其笑话。
第三日夜里,万物俱静之时,皇帝仍是想起了魏七。
他想,原来真是陈宵衣,是当年陈家那个八岁的孩子。
呵,妙啊,甚妙。怪道这样倔强,同他那蠢笨的父亲一样不识好歹。
他想起几日前魏七望向他时眼中滔天的恨意,心口一阵闷痛。
皇帝的手紧紧扣住桌沿,抵抗内心翻涌的气血。
他说想弑君,恨朕入骨。
帝王躬身,怒极攻心。
他本不愿去想,却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去岁特意替其贺生,原来竟养了一头狼在自己榻上。
几月前说仰慕朕,要朕全部的宠爱,神情认真,谎话说起来眼都不眨!
皇帝冷声笑,何其盲目难堪,彼时那贱奴眼中分明毫无情意。
最为特殊的一个?
皇帝又想起自己低声的哄劝,那样的疼惜喜爱,如今瞧来皆是往脸上扇巴掌。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他抬手扫下几子上的茶盏,唤人入内打扫。
收拾妥当后皇帝照样安歇,像是从未发过怒一般。
只是他闭目良久仍未能睡着,枕着手臂想事。
朝堂大局,来年科举,南边属国动乱,一桩桩一件件,却又绕回魏七身上。
世家子,七岁负有神童之名。
皇帝睁开眼,入目是暗沉失色的明黄。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他依稀记得魏七作的这首诗。
真是好大的气性,好一个猖狂的孩子啊。
皇帝记得的这两句诗是最后两句,全诗是: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此诗乃陈家宵衣七岁那年夏日所做。
他七岁寻常求学的一日,陈家家族学堂内。
夫子令六十来名陈家子孙每人各作一首五言绝句,以咏物为题,半柱香的时辰为限,其他皆不作要求。
陈宵衣伏在案上咬着笔管皱眉思量。
未几,他凝神提笔,挥墨于黄白宣纸之上做完一首。
他虽写得极快却不并急于呈与夫子瞧,只因不愿遭受同窗聚集的目光。
虽早在一年前,学堂中便有传他聪慧异于常人。
然而夫子虽年迈,却有一双火眼金睛。
他早已将陈宵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半柱香的时辰一到,学生们依照年岁长幼依次站起来将自个儿的诗朗声读出。
陈家学堂共有主支并旁支及他家亲戚子孙六十八人。
陈宵衣是第五十个念诗的,前头四十九位师兄咏荷咏梅,咏虎咏牛皆有,五花八门。
其中不乏有佳作,堂上夫子有时点头,有时皱眉不语。
陈宵衣自矮凳上起,众人皆转身抬眼望向他。
后者立得挺直,躬身作揖向上首的夫子行礼后又颔首见礼于同窗。
他道:“ 居安献丑。”
众人等待。
“ 此诗名咏鹤。” 此话方出口,他便忍不住勾着唇笑。停了一瞬后,复执纸张念诗。
“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他稳声道,只是年幼,声线还清脆得很。
众人屏息,夫子面色稍变,捏着戒尺的手指微颤。
“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 陈居安!” 夫子手中戒尺拍案,沉声呵斥。
学子们面色潮红,不知是激动愤昂还是幸灾乐祸。
陈宵衣抬眼,直直地望着夫子笑,姿态恭敬中又透出些散漫不羁。
“麒麟满踟蹰——” 他眼都不眨地与德高望重的夫子对视。
众人提心。
“无以,报,河山。” 一字一句,字字清清楚楚,声调皆是平常,并未抑扬顿挫,却似有振聋发聩之效。
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零落的几声掌声后,众人拍桌喝彩,“ 写得好!”
堂上夫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垂着的山羊胡须颤动不止。
陈宵衣在热闹的掌声中垂眼,伸出右掌摊平朝上,他在等戒尺责罚。
夫子怒不可遏,道小子猖狂。
陈宵衣躬身请罪,模样乖巧。
夫子抽出戒尺,在他左掌上狠打两下后却又颓然垂手。
这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聪慧伶俐,活泼讨喜,为人正直倔强。
且稚子尚存热血,年迈的老朽却只敢苟且求生。
夫子亲登陈府主家大门,将此事告知于陈宵衣的父亲。
陈肃远大惊。
陈宵衣的这首诗牵扯甚广,不仅是在嘲讽当朝大太监,人称九千岁的刘全,更是在讥讽满朝怯弱的文武官员。
更甚的是,他将自己父亲也一块骂了。
刘全几日前奉皇帝旨意出宫办差,乘八人抬的金銮大轿出午门。
沿途百姓避让,只一卖梨老翁耳聋目昏,退得慢些了。
刘全手下爪牙将其架起往后拖。
刘全在轿中听见动静,将人拦下。
他下轿,被众多太监侍卫簇拥着行至那老翁身前,躬身问,“ 梨甜否?”
老翁眯起眼,露出个笑,回他道:“ 甜! 官老爷,俺自个儿种的梨咧!可甜! 您尝尝 ”
他捧着竹篮筐子凑近。
刘全平日里从不乱用宫外的东西,那回却不知怎的,竟真捡了个梨来尝。
咔嗤一声脆响,他咬了两口又吐。
宽大的街道上竟无一人敢喘气。
“ 不甜。” 他阴沉沉地说着,嗓音尖刻,气势凌人。
老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血染午门前的盛安大街。
此事传遍京城,朝堂上却无言官参报于上,武官亦沉默不言。
刘全猖獗,几年来已害死不少朝中大臣,圣上偏信宦官,已无人敢惹他。
红袍白鹤,招摇于金銮大殿。着麒麟纹饰的重臣怯懦避让,辜负大好河山。
七岁学童诗作得粗糙,算不上如何工整押韵,只是其间的含义却深。
归家后,陈家祠堂内,陈宵衣跪在寒凉的地砖上,伸出掌心受罚。
他父亲拿着厚重的戒尺狠打,打了几下后问,“ 你可知错?”
陈宵衣垂眸回,“ 儿子不知,儿子何错之有?儿子不过是咏鹤。”
他还要倔强狡辩,诗中字字句句皆指向朝堂,如此明显能人不知。
此诗若传出去,叫刘全听见……
陈肃远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 逆子! 死不悔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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