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第48章


他问她怎么了。她闭着眼睛,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当时没有说出真相,现在也只能不说。她已不再是唯独属于他的小女孩儿了。她怎么开得了口?她心里难受极了,又委屈又伤心又后悔又自责,最终只感叹命运多舛。
他问不出什么,猜想她或许是为了两人苍茫的前途而伤心,便也不再说什么,只轻轻搂住她,陪着她消化这份无言的伤感。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再怎样逃避,再怎样活在当下、得过且过,那需要抉择的日子还是一天天逼近了。他与沈庆歌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如果要赶到美国,成为婚礼上的新郎,他最晚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登上飞机。
这天晚上,他和简汐一起坐在阳台上。他什么都没说,但简汐像是知道他就要走了,不做出一点留恋或者伤感的样子。
月亮正是最圆的时候。他想起多年之前,在伊甸岛的海边,他向她求婚。如今她怀着他的孩子,可在婚礼上等着他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他抱着她,缱绻难舍,心中痛苦,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抬起头,摸摸他的脸,什么都不问,只温柔地靠进他的怀中。
月白风清。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第二天早晨,元深并没有走。
他像平日一样,陪简汐吃了早餐,然后就在餐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工作邮件。简汐坐在餐桌边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怔怔地,惊奇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一瞬间过去后,她恢复了常态,只有漆黑的双眸中透出晶莹的光泽。
他从电脑上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对她微微一笑。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也只是冲他微微一笑。所有的问答都完成了。过去、未来、承诺,都不需要言语了。他爱她。他只爱她。他要留下来,在生命的终章,在新生命来临之际,陪着她,这是他在这世上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
这一天和平时都没有两样。上午,他陪她去花园散步,顺道买了鲜花、水果和牛奶回来。午餐后,她阅读、午睡,他去游泳。她醒来时,他已经回来了,下午茶已经备好,他们一起喝茶,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晚上他亲自下厨,包饺子给她吃。她笑他手笨,馅放得太多,那些饺子都太胖太丑了。她自己动手包,让他在一旁学。两人说说笑笑,乐趣无穷。最后煮了一大锅饺子,吃不完,她又做了煎饺,放到第二天做早餐。就是如此平凡而又琐碎的家庭生活,让他们快乐。一天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他一直开着手机,开着电子邮件,开着所有的通讯设备,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美国的电话,等待沈庆歌的狂轰滥炸。但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一通电话找他。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在这一天,大洋彼岸举行了一场新郎缺席的婚礼?还是婚礼已经取消?他不知道。他没有主动去联络任何人。沈庆歌怎样了?外界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也一概不知道。他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天。晚上,他与简汐一起早早上床,各自看书,又为彼此朗读。他读艾略特的诗给她听,读到《磐石》中的唱词:
雄鹰翱翔在天宇之顶,猎户和猎犬循环追逐。
啊,有序群星的永久轮转;啊,有定季节的永久轮回;啊,春与秋、生与死的世界!
思想和行动的无尽轮换,无尽的发明,无尽的实验,带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知识;发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识;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她为他读《旧约》,翻得很旧的黑皮书,烫金的字迹已经磨损,页边被染成了红色,圣者鲜血的颜色。她读到《传道书》,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她又读到《雅歌》:
我的良人,来吧,你我可以往田间去,你我可以在村庄住宿。
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
风茄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我的良人,这都是我为你存留的。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她温柔委婉的嗓音慢慢读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涌起莫大的感动。他感觉自己喉咙哽咽,泪水几欲涌上眼眶。但他克制着,什么都不流露。他害怕这一刻被他破坏。他只想看着她这样虔诚的样子,只想听她这样温婉地说话,只想让这样的美好持续下去,持续下去。他不愿在这种时刻去展露任何激烈的、翻涌的情绪,他不愿去惊扰她,惊扰这份静谧的美好。所以他克制了自己流泪的愿望、表达的愿望、拥抱她亲吻她的愿望,也克制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我们结婚吧,苏简汐,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我唯一的永远的妻子。
城东的半山别墅一直冷冷清清。在冬月的感觉中,日子像是永远挪不完。
她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吃早餐,喝营养汤,服食维生素,一点午睡,三点起床,喝牛奶,服食维生素,晚上七点吃晚餐,八点喝牛奶,服食维生素,十点睡觉。生活的全部组成就是这样。
这奢华安逸的生活其实是一座无形的监狱,其中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给丈夫打电话。早晨打一个,中午打一个,
晚上睡前打一个。三通电话是支撑她一天天过下去的精神力量。
但他们之间有多少话可以说呢?渐渐地,金洪生开始偶尔不接她电话了。他们的通话频率开始降低,通话时间也逐渐减少。
他总说自己忙。在忙什么?她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的态度冷漠,缺乏耐心,但他不跟她吵架,似乎嫌吵架浪费时间。只要一语不合,他就挂掉她的电话。
到了冬月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洪生已基本不接她的电话了。
春夏之交,雨水渐多。这个大雨的傍晚,冬月再次拨打洪生电话,一遍又一遍。洪生只是顽固地不接听。他们已有近十天没有联络上了。
冬月不顾女佣阿珍的劝阻,打一把伞就出门。城郊打不到出租车,她在雨中疾行一小时,抵达一个巴士站,一身雨水污泥。这样狼狈的一个孕妇,引人侧目。巴士上有人让座给她。她浑噩僵滞,不顾道谢,只扶着肚子恍恍坐下。雨水汗水顺着额角滴淌。颠簸了一个半小时,她抵达城南的家。
还未上楼,她便知这一趟白跑。三楼那间小屋漆黑一片。不甘心,还是上楼去。打开门,一屋子灰尘狼藉,显已久无人居住。
这哪里还是一个家?
楼道里袭来不知哪家煎炸咸带鱼的声色气味,闹哄哄的,又香又臭又咸又腻,呛得人咳嗽。那些穷乏鄙俗、安全正常的家啊,多么惹人羡慕。他们也曾是这芸芸众家的一分子。一家人洗脸刷牙喝粥拍蟑螂炸咸带鱼,多么穷乏鄙俗,多么安全正常。唯有那样一个家才具有最顽强的生命力与求生意志啊。
可如今,只余眼前这阴森冷暗的黑屋子。家已死。留下青冢一堆。
呆怔片刻,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抽屉,摸索到两把崭新的钥匙,而后下楼,扬手拦下出租车。
雨更大了,一片滂沱。
天完全黑了。雨水哗哗地倾倒在玻璃窗上。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只由着司机带她穿梭于这座幽暗的石头森林。三十五六的男司机,有烟味,带着愤世的沉默与烦躁。手指上没有戒指,是个单身汉。是不是多年前的金洪生?若时间倒转,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或者,她会不会贪恋那可怕的一千万?
车停下了。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森森的摩天楼的包围中。那些硬朗决绝的线条耸入天空,有如人类自古以来的生殖崇拜,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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