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第56章


至少,这让她的心理产生了一点平衡。全世界都不需要她了。可还有一个人需要他。全世界都鄙视她了。可她竟然还可以鄙视一个人。几乎在一种仇恨的快意中,她接听了电话,“今晚六点,Blue GateCoffee,请准时。”她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能够凌驾于另一个人之上,能够羞辱一个人,是多么好的感觉。
阴霾厚重,一场大雨迫在眼前。Evelyn坐在和暖舒适的咖啡店里,隔着玻璃看到那辆白色的Volkswagen缓缓驶来。呵,开大众车的男人,还是白色的大众车,该是勤劳稳重的居家男人、模范丈夫,晚上洗碗、周末陪老婆孩子逛超市吃比萨的一类男人。
却也是禽兽一个。男人停好车,走进咖啡店,看到了坐在窗口位置的Evelyn。他走过去。“李先生,你有五分钟。问完你想问的,然后停止骚扰我。”站在Evelyn对面的男人,正是李安航。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李安航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精致妆容、华美衣饰,一身名牌。这些支撑起她的高傲姿态,及冷漠而凌厉的眼神,却是,遮掩不住她的憔悴与孱弱。
这是一个与他同样自卑而无望的人。他一眼就看穿。
一个月前,他接到这个陌生女子的电话,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时,他正在失恋的消沉中难以自拔。电话中的女子却说——我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特别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在咖啡馆见到这个女子。她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爱情。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自我,和尊严。尊严。这个词让他暗暗地颤抖。数月来,尊严这个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每一次,当他回到装修一新却空旷寂静的家,当他面对父母的焦急询问及唉声叹气,当同事们有意无意地问起,何时才能请吃喜酒,当他的学生们起哄追问,怎么好久不见师母来学校了,他都感到尊严扫地,面子尽失。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教师,就是一份极其需要面子的工作。为人师表,必须藏起人性中所有的丑陋阴暗面,拿出最阳光、积极、健康、丰盛的灵魂来面对所有人。他需要一个体面的、风光的、荣耀的形象,需要活出一份代表了世俗价值观的幸福生活。他凭借自身的努力,已经做到。
苏简汐的离开,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未来,都陷入尊严倒塌而引起的崩溃。他的自我受到重创。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失败透顶的男人。他深受折磨。
这有如腐烂的海藻一般的恶劣情绪纠缠着他,伴随着他来到这个女子面前,这个自称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的女子。
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有着共同利益的。所以,当女子对他说,元深让她伤心欲绝,就像简汐让他尊严扫地,当女子对他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甘心,应该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他心中被压抑的东西瞬间就被点着,成了一团熊熊烈火。
女子说,其实,找回尊严的方法也很简单,苏简汐是个传统姑娘,信仰一对一的贞洁关系,想必会从一而终的。你若真得到了她,她也就嫁给你了。
女子又说,你若这样去做,其实也是在帮她。你是适合她的,而元深不是。她和你在一起会活得平凡而幸福。她和元深在一起很难幸福。同样,我和元深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我们才是最合适。他们两人现在是昏了头,才会这样胡闹。我们不能由他们胡闹下去。我爱元深,就像你爱苏简汐。我们有责任拯救他们远离歧途。
女子说得情真意切,又不乏冷静的分析和智性的开导。他感到自己豁然开朗,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时间思考了。女子把一张房卡推到他面前。正是这家咖啡厅楼上的酒店房间。他看着那张房卡,看清了自己面临的选择。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惧,然后是拒绝。但几乎同时,一股热血涌上他心田,强烈冲击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力量控制住,不再拥有自由意志。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会做出的选择。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对的。这样可以将她赢回。这样可以将尊严找回。”后来他回想起来,那正是撒旦的声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听到了撒旦的声音。
他拿起了那张房卡。
后来的事情,他再也无能为力,唯有跟随体内那股原始的能量冲动而行。夺取的能量,牺牲的能量,生与死的能量。这能量挟裹着他进行暴力的征服,以找回他作为男人的气概与尊严。但这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战。
他从那短暂的虚无与幻梦中醒来,看到床单上大片的殷红血迹,他心爱的女子不知去向。他顿然醒悟,却悔之晚矣。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她。此时,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唆使他犯罪的女人,悲愤不已,又痛悔难当。他克制愤怒,只不住地追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对我下了药。为什么?呵,原来还不算糊涂,没有忘记她请他的那杯咖啡。但那又怎样?这愚蠢的懦弱的男人,自己欲念大作,行了丑事,却怨怪别人。Evelyn轻笑,“你得到了好处,却要装成圣人,把过失推到别人身上。”她说:“你谁都怪不到。要怪,只能怪你心中的魔鬼。”的确。催情药也好,致幻剂也好,若是心中没有魔鬼,又怎能犯下残暴罪行?在那一刻,他丧失了理智,甚至带着一股自毁的激情,听凭心中的魔鬼做主。他痛苦地垂下头,哽咽起来,“你也是女人,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毒辣?”他说:“你知不知道,简汐当时怀着身孕。她说她怀孕了,可我不信。”他说:“我完全失控了。她流了那么多血,那么痛苦。她求我,说她怀孕了,可我就是不信啊,直到看见那么多的血。”他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苏简汐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他流着泪苦苦追问:“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或者,你未婚夫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请求她原谅我。”
男人在她面前的崩溃,让她心中产生疼痛的快意。她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她不是世上最没有尊严的人。她忽然可怜他,轻叹道:“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和你,和苏简汐,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你是谁?”男人惶惑。
“我是谁?”她凄凄一笑,颓然道,“我不过是听差办事的小卒,低贱卑微的使唤丫头。这世上,你是什么人,就永远是什么人。不要相信努力可以带来改变。不要相信运气。不要相信童话。不要侥幸。你我都一样。”她又说:“不要觉得我是坏人。我不是。更坏的人你还没有见过。更何况,这世上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每个人都只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只不过,有人为了事业,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面子,而有的人,以控制一切为生存之本。”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和她一样无望的人。不知谁比谁更可怜。
她说:“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苏简汐在哪里。”男人痛苦地垂下头,把脸埋进掌心。
就在这一瞬,她动了恻隐之心,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过一沓纸巾,拿出笔在纸巾上写下了一串地址。
“这个地址,是前不久欧阳元深安顿苏简汐的公寓。我不能确定她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你可以去试试运气。”她把写有地址的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上赫然可见“听海苑幢”。这一行字飞舞而张狂,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倒像是男人的字。
窗外下起了大雨。李安航不再耽搁,拿起字条匆匆奔入雨幕中。
Evelyn转脸看向雨夜中的万家灯火,怔怔发呆。她手中剩下的纸巾,上面有隐隐的凹痕。写字的时候太用力,刻到了下一层。她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字迹的凹痕,无声地苦笑起来。她已分不清工作和生活,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模仿那个人的字迹,练出一手以假乱真的书法,写下那张罪恶的字条,放到那个无辜女子的桌上。多么漂亮的活儿。她简直可以胜任特工或者间谍。
她到现在还记得练字的那些日夜,想起来心头还是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因为她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自己如此刻苦地练习,是为了完成沈庆歌交予的任务,还是真心爱慕那些字、那个人。
她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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