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散文随笔集》第14章


么。就像他在一篇小说里写到某个人从世上消失时,用了这样的比喻:“仿佛水消
失在水中。”他让我们知道,比喻并不一定需要另外事物的帮助,水自己就可以比
喻自己。他把本体和喻体,还有比喻词之间原本清晰可见的界线抹去了。
在一篇例子充足的短文《比喻》里面,博尔赫斯指出了两种已经存在的比喻:
亚里士多德认为比喻生成于两种不同事物的相似性,和斯诺里所收集的并没有相似
性的比喻。博尔赫斯说:“亚里士多德把比喻建立在事物而非语言上斯诺里收
集的比喻不是只是语言的建构。”
历史学家斯诺里·斯图鲁松所收集的冰岛诗歌中的比喻十分有趣,博尔赫斯向
我们举例:“比如愤怒的海鸥、血的猎鹰和血色或红色天鹅象征的乌鸦;鲸鱼屋子
或岛屿项链意味着大海;牙齿的卧室则是指嘴巴。”
博尔赫斯随后写道:“这些串连在诗句中的比喻一经他精心编织,给人(或曾
给人)以莫大的惊喜。但是过后一想,我们又觉得它们没有什么,无非是些缺乏价
值的劳作。”
在对亚里士多德表示了温和的不赞成,和对斯诺里的辛勤劳动否定之后,博尔
赫斯顺便还嘲笑了象征主义和词藻华丽的意大利诗人马里诺,接下去他一口气举出
了十九个比喻的例子,并且认为“有时候,本质的统一性比表面的不同性更难觉察”。
显然,博尔赫斯已经意识到了比喻有时候也存在于同一个事物的内部,这时候
出现的比喻往往是最为奇妙的。虽然博尔赫斯没有直接说出来,当他对但丁的“倒
下了,就像死去的躯体倒下”赞不绝口的时候,当他在《圣经·旧约》里读到“大
卫和眠于父亲身旁,葬于大卫城内”时,他已经认识了文学里这一支最为奇妙的家
族,并且通过写作,使自己也成为了这一家族中的成员。
于是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同一个事物就足可以完成一次修辞的需要,
和结束一次完整的叙述。博尔赫斯具备了这样的智慧和能力,就像他曾经三次将自
己放入到叙述之中,类似的才华在他的作品里总是可以狭路相逢。这才真正是他与
同时代很多作家的不同之处,那些作家的写作都是建立在众多事物的关系上,而且
还经常是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他们必须解开上百道方程式,才有希望看到真理在
水中的倒影。
博尔赫斯不需要通过几个事物相互建立起来的关系写作,而是在同一事物的内
部进行着瓦解和重建的工作。他有着奇妙的本领,他能够在相似性的上面出现对立,
同时又可以是一致。他似乎拥有了和真理直接对话的特权,因此他的声音才是那样
的简洁、纯净和直接。他的朋友,美国人乔瓦尼在编纂他的诗歌英译本的时候发现:
“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来愈明晰、质朴和直率。研
究一下他通过一本又一本诗集对早期诗作进行的修订,就能看出一种对巴罗克装饰
的清除,一种对使用自然词序和平凡语言的更大关心。”
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显然已经属于了那个古老的家族。在他们的族谱上,
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名字:荷马、但丁、蒙田、塞万提斯、拉伯雷、莎士比亚
虽然博尔赫斯的名字远没有他那些遥远的前辈那样耀眼,可他不多的光芒足以照亮
一个世纪,也就是他生命逗留过的二十世纪。在博尔赫斯这里,我们看到一种古老
的传统,或者说是古老的品质,历尽艰难之后永不消失。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现实。
当他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旅途的客栈中相遇时,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在幻觉里展开
的故事,可是当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听到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感到是自己在录
音带上放出的那种声音。多么奇妙的录音带,录音带的现实性使幻觉变得真实可信,
使时间的距离变得合理。在他的另一个故事《永生》里,一个人存活了很多个世纪,
可是当这个长生不死的人在沙漠里历经艰辛时,博尔赫斯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
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在这个充
满神秘的故事里,博尔赫斯仍然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恐惧,或者说什么才是恐惧的现
实。
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现实。尽管他的故事是那样的神秘和充满了幻觉,时间被无
限地拉长了,现实又总是转瞬即逝,然而当他笔下的人物表达感受和发出判断时,
立刻让我们有了切肤般的现实感。就像他告诉我们,在“干渴”的后面还有更可怕
的“对干渴的恐惧”那样,博尔赫斯洞察现实的能力超凡脱俗,他外表温和的思维
里隐藏着尖锐,只要进入一个事物,并且深入进去,对博尔赫斯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正是博尔赫斯叙述中最为坚实的部份,也是一切优秀作品得以存在的支点,无论
这些作品是写实的,还是荒诞的或者是神秘的。然而,迷宫似的叙述使博尔赫斯拥
有了另外的形象,他自己认为:“我知道我文学产品中最不易朽的是叙述。”事实
上,他如烟般飘起的叙述却是用明晰、质朴和直率的方式完成的,于是最为变幻莫
测的叙述恰恰是用最为简洁的方式创造的。因此,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这样认
为:博尔赫斯的叙述“回答了当代小说的一种深刻需要——对技巧的事实加以承认
的需要”。
与其他作家不同,博尔赫斯通过叙述让读者远离了他的现实,而不是接近。他
似乎真的认为自己创造了叙述的迷宫,认为他的读者找不到出口,同时又不知道身
在何处。他在《秘密奇迹》的最后这样写:“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打倒。”
这是一个奇妙的句子,博尔赫斯告诉了我们“四倍的子弹”,却不说这四倍的
基数是多少。类似的叙述充满了他的故事,博尔赫斯似乎在暗示我们,他写到过的
现实比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多。他写了四倍的现实,可他又极其聪明地将这四倍的基
数秘而不宣。在这不可知里,他似乎希望我们认为他的现实是无法计算的,认为他
的现实不仅内部极其丰富,而且疆域无限辽阔。
他曾经写到过有个王子一心想娶一个世界之外的女子为妻,于是巫师“借助魔
法和想像,用栎树花和金雀花,还有合欢叶子创造了这个女人”。博尔赫斯是否也
想使自己成为文学之外的作家?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日
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
新世界出版社新近出版了由当前最具实力的四位小说家余华、莫言、王朔、苏
童联手推出的“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四位作家以一流小说家的洞察力和领悟
力,选出了他们苦读和苦练数十年对自己创作影响最大的小说。读者可从中看到作
家与作家间的心有灵犀或神合貌离,选家与选家之间的大相径庭或不谋而合,由此
对这4 位作家的个人文学特色有了更进一步了解。
几位作家在各自书前“序”里,对自己所选的每一篇作品都进行了非常深刻而
又感性的分析,本报从中摘录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温暖的旅程《青鱼》
(杜克司奈斯)、《在流放地》(卡夫卡)、《伊豆的歌女》(川端康成)、
《南方》(博尔赫斯)、《傻瓜吉姆佩尔》(辛格)、《孔乙己》(鲁迅)、《礼
拜二午睡时刻》(马尔克斯)、《河的第三条岸》(罗萨)、《海上扁舟》(史蒂
芬·克莱恩)、《鸟》(布鲁诺·舒尔茨)
我经常将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名字放在一起,并不是他们应该在一起,而是出
于我个人的习惯。我难以忘记1980年冬天最初读到《伊豆的歌女》时的情景,当时
我20岁,我是在浙江宁波靠近甬江的一间昏暗的公寓里与川端康成相遇。五年之后,
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水边,在浙江海盐一间临河的屋子里,我读到了卡夫卡。谢天
谢地,我没有同时读到他们。当时我年轻无知,如果文学风格上的对抗过于激烈,
会使我的阅读不知所措和难以承受。在我看来,川端康成是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
卡夫卡是文学里极端锋利的象征;川端康成叙述中的凝视缩短了心灵抵达事物的距
离,卡夫卡叙述中的切割扩大了这样的距离;川端康成是肉体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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