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100章


戎冀紧张地转动着脑子,突然,一道亮光倏呼闪过脑海难道?难道是她?和他们戏弄了自己?不,不可能——自己曾是那样真切的感受到了食物中毒的生理痛苦。那整个过程,的确是无法忘却的切身感受。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不想紫姨开口了:“戎冀大夫,您在冥思苦想什么?也许,您在怀疑,那不过就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戎冀觉得很不自在——这位高深莫测的女主人,正在道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路——
“游戏?什么游戏?难道你们竟然也能够在,在我的”戎冀欲言又止。
“关公门前耍大刀——戎大夫,为什么不把您心里的疑惑和不服,都坦率说出来呢?已经没有什么比您前天晚上的遭遇更可怕的了。想想看,一个您压根就看不到面孔的女人,企图下毒谋杀您”
不错,“关公门前耍大刀”——正是这句颇为失礼的话,戎冀差点儿脱口而出。却被这位不可小视的白发夫人,再次一语道穿了。难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高贵的银发妇人,真是一位能够洞穿他人心理,道出他人心语的女巫么?
“那天晚上以陈佩兰的名义,给寒舍送来那一提盒晚餐的人,她到底是谁呢?紫姨大师,皇粮御膳房做的那几味小菜,确实非常可口。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让您老人家破费了吧?!”
紫姨不动声色地笑答:“小意思,谈不上破费。以后我还会请您来尝尝,我家厨娘的烹饪手艺呢!”
戎冀瞪圆了眼镜后面的一双近视眼——这怎么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还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场“暗示杀人”的活体实验?!
一股热血,直冲戎冀的额顶——被这场游戏玩儿倒了的,竟是自己这凭“暗示疗法”安身立命、名扬北平,被洋人博士誉为“中国心理学界第一人”的戎冀!
关公门前,还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体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了,请容我最后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客气——‘关公’大人!”
“自视‘关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关公’,紫姨前辈您就是我生平见到的‘活诸葛’。我是您的手下败将——这我不能不承认了。现在唯有请您指点我,作为一个业内人士,我失败的原因,关键是什么?”
“好一位学而不倦、学无止境的杰出学者。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够以戎冀大夫的这种‘誓死求知’的精神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问题,出在您自己的‘心里’——注意,此刻我说的‘心里’,不是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心理’,而是佛说的那个‘心’里。”
旁人听着,紫姨的话有点儿像绕口令。戎冀听懂了,可听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学生洗耳恭听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长的研究岁月中,也许过于侧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听秋姗对我描述过你书房里的藏书,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间接‘暗示杀人’的操作手法。当然,您运用自己独到的心理学知识,在医院曾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过痛苦。这是您发挥心理学‘积极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记得我在日本求学时,导师解释过著名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论述——暗示,是人类最简化、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救治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我已恭听了您对陈佩兰那两场‘暗示杀人’全过程的讲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遗憾的是,它们违背了您一向以‘积极暗示’治病救人的医德,相反,以‘消极暗示’的手段,达到了杀人害命的疯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陈佩兰实施这两场心理实验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您是压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释放出的,只有理性与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终相信,事实将证明,‘人之常情’与您毕竟息息相关”
戎冀真是个聪明人、大学者,还是他第一个恍然大悟:“您从第一步设计出‘环境暗示’,是让裹着绿被子的一个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号院儿的恐慌气氛;进而用被这位胖警官从我家里找到的物证,一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施加社会性压力,从而对我实现了‘孤独暗示’;在以上两个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来自秋姗的‘信赖暗示’,或说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断了戎冀的话:“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败在我手里的关键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类生命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情’字。当这种‘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觉被唤醒的时候,可怜您,却不认识它了!本来,‘友情暗示’在一个人孤独无援的环境氛围下,可以转化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们的秋姗却不费吹灰之力,把您引导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场‘危机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大小成员还是第一次听到,紫姨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如此雄辩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里节衣缩食,把自己辛苦赚来的洋钱,煞费心机地藏在骆驼牌香烟盒儿里,大笔大笔地千方百计托人带到国外,买回那些珍贵的洋文大部头。当然,这于一个做学问之人,实在是难能可贵亦必不可少。可我认为,您似乎比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学基础,那便是‘人学’——”
戎冀在紫姨的点播下,反复回味着“人学”二字。只听紫姨继续说道:
“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为我们留下了‘性习论’、‘学知论’和‘差异观’,这是一笔宝贵的教育心理学遗产;孟子主张“性善论”,也很早就提出了关于重视环境和教育在人性发展中的作用;荀子则说:“形具而神生”,主张“性恶论”,注重“化性起伪”。他的《劝学》、《解蔽》、《正名》都对学习、认识人性和思维等心理问题,有着相当全面、系统的论述;王充的《论衡》中,论述有关感知觉、思维、注意、情欲和人性等心理学思想;还有刘劭著《人物志》等等。
“国人常说,人情练达皆文章。戎大夫可谓渊博多才、学富五车,窥视他人心理脉络,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惧、所忌,或因势利导,或举一反三,似乎很是游刃有余;偏偏无视了人性中至关重要的爱之心——这便是您也有无从把握,一度中了我这一介残废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嘘了——自己在紫姨和她这群追随者面前,败掉的,岂止仅仅是一个心理学家的“专业尊严”,连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义,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证明!自己竟成了一场“暗示”的受体,第一次亲身品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无情。
戎冀发现,跳动不安的烛光下,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内,有十四只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正在这注视下,一阵阵地战栗着
“我承认,自己是个偏执的学问狂人。除了对学问的探索,我戎冀一无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识’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失,上天总会原谅,一个在科学领域中,踯躅而行的孤独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姗,你能理解我么?”
秋姗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曾佐闻言见状,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冯雪雁在祥和医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经与您有过一次以上的交谈?”
戎冀不由一怔:“也许是有过两次,还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话:“长谈。对么?当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倾诉出内心的种种苦闷和困惑。这不奇怪,也正是多亏了您积极的心理指导,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惊异地快速恢复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会活动在冯雪雁离开北平城之前,给我留下了全部财产凭证的有关文件。其中,包括一笔她父亲遗赠给她个人的大额美钞——是存在花旗银行的。这位夫人注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动产与不动产,最终要作为发展中国新兴心理学研究的专用基金。在这封委托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人们奇怪,戎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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