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沉录1》第60章


笑了。
宛如寒冰乍裂;宛如冻土里终于探出了嫩芽儿的一点鲜绿。
“檀二,”刘璞勾着嘴角,有些显傻,“我还道你当真无情无义。”
檀燕归不置可否,没接这话头。
刘璞问:“你怎么样?”
檀燕归依旧摆出不冷不热的样子来:“就这样。”
刘璞打量他,虽有一腔的话也知道此刻不该是说得出口的时候,于是转而再问道:“国事如何?朝都城……破了么?”
“未破。”檀燕归和刘璞自小长大,又曾是那般亲密的关系,说他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亦不为过。此时此刻刘璞发问,檀燕归自然不需多想便明白他到底想问些什么。“太后……太后已携腹中之子,自刎于长寿宫中以谢天下。如今,依旧是丞相一派把持大局,只不过换傅氏女接任后位而已。”
“傅氏女?”
“嗯。”檀燕归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语气却不自觉变得微妙许多,“程皇后早产而亡,所以傅氏女替她养你的儿子。”
说到“你的儿子”四个字,檀燕归眼睛撇到一边,盯着后边粮车上探出的一根茅草,似乎那玩意儿比面前刘璞的脸有看头多了。
囚车里的这位笑了,一瞬不转地盯着檀燕归侧脸瞧,轻声道:“你吃醋?”
“嗬!”坐下马匹似乎也感觉到主人的怒气,倒腾着腿脚连着朝刘璞喷了好几声粗气,嘴里的白沫子都溅了他一脸。檀燕归伸手把马头拨开,沉下声来:“莫要开玩笑,来日我若有子,还望你能有活着来吃满月酒的一天……你脸色如此枯槁,是冷不是?”
“我道一句冷,你肯把衣裳脱给我?”刘璞不知为何高兴地紧,两颊上浮起一阵发热症似的绯色,“形容枯槁,可是不好看了?”
檀燕归望他一眼,只沉默不肯说话。他那一眼的味道,大约就是“你有过好看时候么?”的意思。
刘璞见他不说话,知道倘若再胡言乱语,檀二这厮真能干得出掉头就走的事来。就算他想叙旧、檀二公子也愿意听他胡搅蛮缠,可形势终究是不等人的,他身上的伤再不能拖,更不能跟着襄王大军上了船,否则可真要客死他乡亦未可知了。
“我身上有伤,箭伤。”刘璞正色,愈发压低声音,“你莫这样看我。我自然知道一处箭伤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况且还是拜冯统领所赐,告给你们的医官,肯定也是治得好的。但是,”刘璞伸手把本就单薄的衣襟拉开来,“你看这里。”
衣襟里露出一小片冻得略微发青的皮肤,隐约映着几条黑线。
檀燕归起初还有些矜持,实在看不清楚才催马凑近了些许。但衣襟露出的风光有限,单凭几条弧形的黑线压根看不明白其蹊跷。
刘璞看一眼四下,阿德尚守在一角看是否有人靠过来,而前边囚车里只留了一个和衣睡着的女子,不像是能听见他与檀燕归说话。他放下了心,将衣襟又拉开许多来,露出了那花纹的全貌。
在心脏偏上的位置,探出三条氤氲缠绕的黑线。说是“黑”色,也并不准确,反而更像是柴火烧出的颜色浅淡的烟雾。三条细若游丝的烟雾缠绕纠结,如同花瓣层层重叠,乍一看居然是朵半开半放的莲花模样,此纹几乎布满整个胸膛、甚至还有蔓至肩胛之上的趋势。而之前冯叔行射他的那一箭,恰恰就截断在肩上的一条纹路正中。
伤口上残留的白纱,还是在傅府临时压着止血的。单看它一层层被新血、旧血浸染的模样,也不难想象其伤口下是如何狰狞之态。
檀燕归怔了:“这是什么?”
他直觉这玩意儿并非良善——莲虽然是佛家仙花,但这一朵明显恶气嘶绕、盈满凶险之势,不像是吉兆。
“你可知道《九息法华》麽?”刘璞将衣衫合拢起来,“是了,就是檀师父万分忌讳的那一门功法……我年幼时去寺中看望大哥时,他曾与我提起过,说我三兄长正是练了这一门功法,后至天下无人能敌,自然,也早早因此功之邪性而死。他说,这功法,是天下集大恶、大善之最,所以无人能够驾驭其一二。”
檀燕归听着他讲,觉得喉头有些干涸。
他有些不敢置信:“这门功法,举朝国上下都是明令禁止的。你从何处得来?你可练了它?!”
“我从前不明事理时,也只笑三兄长可悲。他一介帝王之子,又是军中翘楚,为何走上如此自毁的道路。”刘璞自顾自低声念叨,“后来方知道,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了罢了。”
不过是走投无路了罢了。
不是。檀燕归想反驳他。从未曾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走投无路”四个字,难道不是人给自己找的理由?檀燕归握着马缰绳,感觉到手心的汗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凉。他松了一下手指,以便风能替他吹干手心凉湿的触感。
檀燕归问:“你练了那个?”
刘璞点头:“那日你离宫时,我在你行李中放了一卷画,你可还记得么?”
怎能不记得?那幅画挨着他的剑搁着,被细心地用一条红绳束着,甚至上边不伦不类地打着两三个死结,一望便知是皇帝的笨拙手笔。
至于那副画本身,檀燕归记得,画上绘的大约是一粉衣女子,虽然画工细致,但倒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只有落款处,他记得是用画笔绘就而非刻章印上去的,只这一点稀奇了些,也再没旁的了吧?
可就这么一幅画里,居然能藏的下一本绝世功法?
“扔了?”
檀燕归语气不善:“扔了。”
檀燕归所言半分真、半分假,可刘璞却没当真。他反倒笑一下,本来惨白一片的双颊愈发陷了下去。他也没再纠结那幅画是保存完好还是丢了,而是把一只手伸出栅栏外,轻轻地抚了抚战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接下来的话都是要说与这马听的一般:“陆上行军分部鲜明,尚能苟且偷生;然明夜就要改水路行军,舟少人多,必然要聚在一处。船上人多眼杂,襄王的部下又多是认识我样貌的,实在是隐瞒不易。况你初来这军中,根基不稳,我亦不能寻得你庇护……今夜可有办法放我走不能?”
想到那总瞪着一双贼眼监视自己的副官,檀燕归深以为然。
不对,自己为何要“庇护”他?自出宫那一日起,不就已下定决心和宫中是是非非恩断义绝了么?现下又如何与此人胡搅蛮缠到了一块儿?!檀燕归觉得头痛,在一片恼人的头痛中,他想起恪王殿下将自己抱入宫中、将自己的手放入小皇帝的手中的时候,恪王笑着说,这么着,你两个就是兄弟了……
是过去刘氏待他太好,所以现在是轮到自己报答刘家恩情的时候了么?
檀燕归看向抚在自家马头上的那只手。
骨节暴突,横亘着一条细细的伤痕。这双曾被无数达官贵人、宫妃侍女捧着小心伺候的手,这双曾伴自己一同执剑学武、抚琴落子数十年的手,何时如此狼狈过?
也罢也罢。
暮色中,马背上的男子沉默半响,终于低声板着脸答道:“我试试。”
第51章 筹谋
若论救刘璞出去,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此遭檀燕归过鲁将军大营,是奉襄王之令前往岸口协助修筑船只去的。军队庞大,所需船只必然既大且多,况且明日就需得乘船南行,修船事务刻不容缓。如此繁重又紧急的军务,“忙中出错”俘虏偷跑岂不也说得过去?
再者此地树木繁茂、山野高低各有不同,人一入山如同鸟蔽于林,逃命易于反掌。
换言之,只要能安安稳稳出了鲁将军的大营,处处皆是生路。
可是到底该如何从兵将们眼下大摇大摆出营去呢?
“办法是有,”檀燕归扫视前边囚车几眼,眼中带了些微轻蔑道:“若是肯扮作军妇,出营不难。”
军中生活单调,常把俘虏、罪奴养在一处,以供营中兵将取乐。一般人称其为“妓”,亦有人嫌其词粗俗而改称为“军妇”。这类人物是军中最为轻贱的一群人,大多为女子,也有个别容貌极其妍丽的男子被迫操从此业,但无论如何,正因其卑贱如尘埃,关卡哨兵也都只色迷迷在过路军妇身上揩些油作罢,很少记得其面容如何,于是放行比起寻常兵将还要容易些。
扮作军妇,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公子身份毕竟尊贵……”黄德一只眼瞟着远处动静,忍不住低声反驳,“扮作军妇,恐怕……”
师傅周铮令他一路跟随保护皇帝的时候,吩咐他倘若受辱,宁肯玉石俱焚也得保住皇家尊严。这话本来是说给黄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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