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日常-论洗衣店在末日的生存率》论洗衣店在末日的生存率-第58章


银河没有,从来没有。
自十一岁至十五岁,父母不赞成她画画,若她偏要画,必须节衣缩食,用最便宜的纸张颜料;她要求进步,只能自己到图书馆里翻书,去画廊里看别人的作品;她不知道有朋友或老师是什么感觉,从来没有人夸赞过她。
曾经数次,银河画画时忘记错开母亲上班时间,于是画笔被折断,画纸被生生撕开,那套纳尼亚影碟丢进垃圾桶;有一次那个人要把一本画册撕破,若不是银河及时喊了一声“那是图书馆的”恐怕她要亲眼看着那本书变成废纸。
她曾在店里看到一支笔,价钱可抵她三个星期午餐费。她辛辛苦苦凑钱,这里挪零用,那里扣生活费,饿得差些休克,到最后一天时,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跳,脚步虚浮眼前出现重影,才终于凑齐了钱。买到那支笔时,她几要捧着它亲吻。
银河记得住自己手中所有工具之价钱,可以将书中内容倒背如流,她学会将东西藏在学校抽屉内,她习惯手中一切都随时会消失不见;一次在饭桌上银河母亲感叹地道“你这个人,什么苦都没受过,以后一定沦落街头”。银河寄人篱下,只得跟着赔笑。
她清楚自己舍不得放弃,因为绘画是那么好一件事,她心中所想一切跃然纸上。但她凄凉地想,这可真是残酷,如有成名一日,立于颁奖台上,她的得奖感言想必苍白无比,因为由始至终,她只有她自己。
随即心中觉得讽刺,你若只是要画出自己心目中世界,何必做如此感想?你这株阴生植物啊,也不过是以画画为掩饰,实际上只是要找个由头对人说三道四。
在空荡荡的衣橱里,银河千挑万选才拣出一套好看的衣服。她看了看房间里的画架,那上面是她打的草稿,城堡外游泳的美人鱼。
(你们这些活在陆地上的人啊,怎么可能明白海洋世界有多好。)
(她曾在宽广无边的水底摆动尾巴尽情畅泳,曾见到过那最美丽的珊瑚,那最奇特的深水鱼儿,那温柔地亲吻她皮肤的海水;可是每条人鱼,终得回到岸上去学走路,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之中,放弃自己的鱼尾,学习人类那诡异的走路方式,只为能获一句认可。)
(学走路的过程,她走得好疼好疼。那名为现实的尖刀刺进她的双脚,一点点割裂她漂亮的鱼尾,最后,人鱼变为人类,失去她曾拥有的整个世界。)
(为什么一定要人鱼学走路?为什么一定要她回到岸上来?为什么她不能舍弃用以呼吸的肺,变成一条真正的鱼?在海里生活,做她喜欢的事,想她喜欢想的事情,画她喜欢画的画。)
(她一直在呼救,只是无人听见。)
对方热络地挽住她的手臂,路上就跟着她走,仿佛她最信任的就是她。在颁奖礼路上一直在玩手机,不时露出笑容。她笑得真好看,银河知道,只有一直幸福,活在白色世界中,未曾遭遇任何重大创伤,精神完好无缺的人类,才能露出那样笑容。
最终奖颁给了同来的女孩子,银河落得一句评语:明媚不足,阴郁有余。没有什么错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憧憬未来的时候。若奖是她的,评委该是怎么一个悲观了得。
是时候了,失一次忆,分裂人格,抹杀自己过去所有历史,假装从未遇到波折;如同那个与她前来的姑娘,然后画出一幅比她还要明媚十倍的画。
睁开眼睛,她甚至能看见:这个姑娘以后会考上大学,因为喜欢画画、性格开朗混到许多社团里,不曾因为对艺术的渴望痛苦挣扎,认识优秀的朋友,顺利找到工作,开开心心过下去。平凡快乐的人生。而她,也许未来是昏暗一片,因画风不讨喜,能被偶尔称赞一句就不错了。
毫厘之差,谬以千里啊。
是,银河直白地承认自己嫉妒她——只要将画发出来,马上有人称赞;老师看见一个错误,会温柔地告诉她正确的作法;当遇到瓶颈了,可以对住朋友诉苦;就算偷懒不画,也会有人因为喜欢她而说“不画也无所谓,你已经很勤快了,休息一下吧”;
那该是多么美好而梦幻的生活,美好到银河竟有一丝向往。
至低限度,她能听到有人说:我喜欢你啊。
银河知道这样想不对,可她不想摆正自己的心态,至少此时此刻。
颁奖典礼结束晚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雨天很冷,银河拉了拉肩膀上的外套,□□在外拿着伞的手白得没有血色。纸一样的风擦过了脸,她觉得皮肤好疼,不能更疼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干裂开来。
夏天,大草原。那里应该有太阳。银河突然讨厌起白女巫,即使她那么美,却令人走向灭亡。
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她打开门。惨白的灯光打在沙发上,电视机关了,倒影出整个客厅。她望向自己的母亲,清晰的眼神没有被大大的老花镜挡住,她的母亲正在电话里和人吵架。最终她一把摔了电话,这才注意到她。
银河依然不说话。
或者是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眉间沟壑更深。
“你最近都留在学校?”
“……我在画画。”
“那今天呢?”那不美丽却很精明的女人扬起眉。
“颁奖典礼。”只是奖不是她的。银河鼻子有点酸,等会儿她一定要将那海洋画出来。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什么也没拿到。
她又叹了口气:“你的成绩单寄到了。”
她“嗯”一声。银河注意到自己的拖鞋是白色的,脚趾间可见淡紫色纹路。地板上有灰,可能很久没打扫了。因着下雨的缘故,屋子异常潮湿,闻得到晾衣服的柠檬洗衣粉味,是腐烂而颓废的。
对方却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银河抬起头,下一秒,她看见母亲脸上的表情:她皱着眉,脸上纹路像断开的意大利粉,构成这世间最复杂的图案:“快高二了,老师说你又逃了补习班的课……”
那些话没有进银河耳朵里,她想快点回房间,将那幅画画完。
她的声音却更尖锐了:“……如果你怨我们当初不让你选美术,为什么不多说两句?现在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银河根本就不想学,就算做得好,能拿高分那又怎么样,她能用电脑画一幅好看的画吗?她做得到,可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时仿佛被扔进了火海,全身每条神经线都在尖锐地叫喊,仔细听那只是一句话:我想画画。
银河睁大眼睛,努力不去眨眼,因为她感觉到有液体不可控地开始覆盖眼球表面,因为她知道只要这样,泪水兴许就不会流出来。
她只想画画,不,她就连画都画不好。明媚不足,阴郁有余,那八个字在银河脑海里盘旋,像一个逃不掉的噩梦。一开始明明没有这么复杂的,她只是喜欢那个世界而已。
银河站在那窄窄走道中,阴影覆盖她眼前所有事物,最终她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仿佛如此就可以假装自己未曾悲伤过。
她慢慢想起,自己五岁那年,妈妈握着她的手在画纸上描绘,那双手不大,但很温暖。
她慢慢想起,自己九岁那年,把奖项拿给父母亲看时,他们脸上的笑容。
她慢慢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母亲看着她的作品,眼神冰冷好像它们不值一文。
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美,教会我如何握住画笔,让我享受这过程,然后,你们亲手夺回这一切。你还要我怎么笑,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回答,要我……怎么孝顺摧毁我整个世界的恶魔?
是啊,不过撕掉几张可以重新画的画,可是在我看来,你们是杀人凶手。你毁掉他们时我听到哀嚎和惨叫,我看到有血自你指间滴落,我感觉得到你冰冷眼神背后的漠然;我的母亲,你是希望我失忆,还是让我承认在这世上杀人是对的?
不是只有受了伤,断了手脚,细胞死掉的时候,人类才会感觉到疼的啊。
银河紧咬着唇,喉咙特别地干,只觉得全身水分都被某种东西抽干了。她很想哭,但不知怎地,她知道不可以哭出来。可能是因为,只要哭出来,那个大人就会像找到机会一样,开始冷笑,嫌她太脆弱,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起。
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衣橱啊。
窄小的衣橱,温暖的衣橱,黑暗的衣橱。
唯一一个她可以停留的地方。她只是希望躲进衣橱里,逃离这可怕的世界。躲在里头,躲在黑暗之中,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和死亡多么相像,是啊,只要死掉就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只要死掉她就永远安全了。
银河将门锁死,拉住衣橱。
她躲在里头,大声地一直哭一直哭,用尽全身力气哭泣的感觉像是快要缺氧,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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