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第56章


前睡觉去了。
我乐坏了,一路小跑去参观老饭的行为艺术。一
般晚上在大昭寺门前睡觉的都是从最遥远的牧区来的
朝圣者们。人家是实在付不起住店的钱,所以才在法
轮双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
老饭哦老饭,你去凑什么热闹呢?
午夜的大昭寺空旷得好像个足球场,我能听见自
己走路的声音。
拉萨的那个午夜不黑,所有天上云彩都能被看
见。月光下,老饭的睡袋很好认,周围是几个裹着藏
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只明黄明黄的大虫子,还是带
荧光的,煞是惹眼。
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盘腿坐下。离我最
近的是两个相互偎依的孩子,一个搂着一个,鼻涕干
在腮帮子上,下巴搁在脑门上。小小的鼾声,两个身
体微微地起伏。
不远处,老饭仰天躺着。睡袋盖到胸口,他枕着
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脑袋。
我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
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
我没去打扰他。
……
第二天,老饭哭丧着脸坐在浮游吧的台阶上。
我一边喝酸奶一边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很哀
怨地说:你给我买份炒面吃吧。”
我说:“不买!”
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
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
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
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
上的挂件,都没了。
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
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
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
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
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
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
是他自己的。
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
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
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
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
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
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
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
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
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
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
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
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
来。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
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
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
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中年屌丝在翻一本文物鉴
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
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水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
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
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
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
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
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
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
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
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
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
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
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
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
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为了他抛家舍业,放弃了原有的一切,义
无反顾地扎根西藏。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是
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仿佛他们相识已经不止一
世。她理解老饭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
分之一百地接纳。旁人眼中老饭的那些毛病和缺点,
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纳的,她仿佛已经习惯了
许多许多年。我从没见过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
到那样的地步,简直比那些举案齐眉一甲子的老夫妻
还要默契祥和。她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来给他当妻子
的。
那个酷似蒋雯丽的女孩子来自湘西……
他们俩后来的故事,我无缘得知,也不是太想知
道。愿促黠的上天能开恩,赐予他们一段长长的、风
平浪静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
2008 年后,我再也没了老饭的消息,他是铁定
会在藏地耗尽余生的人,当下应该还流连在拉萨吧,
或者已经带着他的爱人成功横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
的西原和陈渠珍那样,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
我一直想问他再借一次《欲经》,听他和我讲大
卫·尼尔或者更顿群培……听他跟我讲讲《艽野尘
梦》,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聚。
不知道老饭后来是否还去大昭寺广场睡过觉,不
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秃顶
旁。就像一个世纪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与共万里相
随的西原一样。
人性艽野上的过客
在我粗陋的认知中,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
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世俗的欢愉、昙花一样的世
事更迭衬出艽野的荒辽,让人徒然兴叹,也让人莫名
其妙地生起些希望。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艽野不只是
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个
体显性呈现得那么简单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但总
有些东西是累世劫不变的,亘古长生的。这种东西有
时候会化名为爱情、忠诚、真情,有时候被人唤作真
理或信仰,有时候也被解构成其他的名词。它被不同
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
景的有情众生顶礼膜拜或遗弃又捡起。天上或者泥土
中,被追捧或被践踏,人性中洁白的光泽总是披覆在
它的身上,它无垢无净、不增不减,弥散着抚慰心灵
的力量。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苦集灭道,
慈悲喜舍。有人睁开眼,有人固执地闭着眼。
紧闭着眼的人说:“怕什么艽野荒凉,怕什么尘
梦如烟,你我人人都会是凤凰。管他本善本恶,这一
世不是,总有一世会是凤凰。”
眯着眼的人说:“西原,西原,你会涅在时代更
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时时常示人,世人常
不识。”
睁开双眼的人说……睁开眼的人什么也没说,只
是面朝艽野尘梦处浮起一个微笑。
' 后记/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
谁说世界尽头没人听我唱歌……
开笔此书前,我曾列过一个写作计划。按人名顺
序一个接一个去罗列—都是些浪荡江湖,和我的人生
轨迹曾交叉重叠的老友们。
当时我坐在一辆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里,天色微
亮,周遭是不同省份的呼噜声。我找了个本子,塞着
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写……活着的、死了的、不知不觉
写满了七八页纸。我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的素材?
不过十年,故事却多得堆积如山,这哪里是一本书能
够写得完的。
头有点儿大,不知该如何取舍,于是索性信手圈
了几个老友的人名。反正写谁都是写,就像一大串美
味的葡萄,随手摘下的,都是一粒粒饱满的甜。
随手圈下的名单,是为此书篇章构成之由来。
圈完后一抬头,车窗外没有起伏,亦没有乔木,
已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
书的创作过程中,我慢慢梳理出了一些东西,隐
约发现自己将推展开的世界,于已经习惯了单一幸福
感获取途径的人们而言,那是另一番天地。
那是一些值得我们去认可、寻觅的幸福感。他们
或许是陌生的,但发着光。在我的认知中,一个成熟
健全的当代文明社会,理应尊重多元的个体价值观,
理应尊重个体幸福感获得方式。这种尊重,应该建立
在了解的基础之上,鉴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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