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意》第6章


这大半夜的,柳荷生提着一个水壶在花园里,佯装出一副认真浇花的样子,又不经意般一抬头,恰好看到了他。
聂徵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等着看对方又有什么把戏。
柳荷生见他如此神色,也不遮掩了,捧着水壶走上前来,径直问道:“殿下,今晚可玩得尽兴?”
聂徵高矜地一颔首,淡淡道:“尚可。”
“那……”柳荷生谨慎地问道,“中山侯呢?”
聂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回府去了。”
“我是问,他又觉得如何?”
聂徵费解地瞥了对方一眼,“我从何得知?”
“那他还会再来吗?”
聂徵抱起双臂,深深地凝注对方。
这情状这对话没来由熟悉得很,他深思了一会儿,直到记忆深处的一根弦被骤然拂动——这像极了皇兄上一次骗他去相国寺,与那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牵线。
半晌,聂徵沉吟着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昔年众人到了年纪,离了南书房,各自奉诏出宫建府。薛存芳比他早两年出去,在鼓楼街上新建了自己的侯府。聂徵收下了请柬,中山侯府摆宴那天却没到场。两年后,聂徵封了齐王,入住齐王府。到了他举办乔迁之喜那天,薛存芳同样是礼送来了,人却不见踪影。而两座府邸之间相距不过一条小巷——齐王与中山侯交恶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打那以后,没了“同窗”这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作为齐王和中山侯,私底下他和薛存芳再无往来。
今夜破天荒地与薛存芳把臂同游,实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二人带着小孩先上了云萃楼听戏,聂徵原本对市井间这些惯爱写男欢女爱、荒诞不经的话本没什么兴趣。不过今晚云萃楼上了出新戏,讲的却是前朝一个扑朔迷离的奇案,这倒难得勾起了聂徵几分兴头。这部戏构思巧妙,草蛇灰线,曲折有致,遣词造句又来得通俗易懂,平易近人,便是聂玧和薛黎也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聂徵和薛存芳看得更深,间歇里薛存芳展开折扇,掩唇靠过来和他说话,乍一如此贴近,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聂徵免不了微感不适,很快又被对方说话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他和薛存芳赌了一把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
没料到这一出戏一波三折,到了最后的“合”,真相水落石出——他们之间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案子竟是离奇的无心成合谋,两个陌生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共同达成了一桩谋杀。
而他们正好一人赌对了一个凶手。
薛存芳却道:“一笔勾销未免没意思,这样罢,我送齐王殿下一个礼物,殿下再回赠我一个礼物,可好?”
聂徵想说我昨日才送出了一块玉……
薛存芳一言而决,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说好了。”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笑的样子,着实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忆及此节,聂徵方道:“或许,他还会再来罢……”来讨齐王的礼。
之后他们又去了芙蓉斋,买了几样糕点,两孩子都正在换牙的年纪,嗜糖不好。饶是聂玧百般恳求卖乖,聂徵也没软下心肠。
反倒是眼看着薛存芳轻车熟路地买了一大摞,什么海棠酥、龙须酥、茯苓夹饼、藕粉桂花糖糕……聂徵到底忍不住开口提醒了对方一句。
薛存芳却道:“无碍,我可以帮着阿黎吃。”
聂徵瞥见薛黎的表情难能出现了一丝波动,是一个颇为无奈的神色。
他以为这句话应当反过来才是。
后来?后来他和薛存芳一起走到了甜水巷的尽头,二人行礼作别,分道扬镳,一行人往鼓楼街,一行人往马道街了。
聂徵这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忆及一桩旧日的公案——薛存芳嗜糖的这个毛病,其实是早就有的了。
当年对方在南书房伴读,每天身上都揣着不少糖,每每临近晌午,太医院那边就有人给他送汤药来,薛存芳不吃糖,是断不肯服药的。
有一次聂徵和薛存芳起了争执,他们打了一架,薛存芳输了。
聂徵自恃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些欺辱人的下作手段他学不来。
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把薛存芳身上的糖都收走了。
那天薛存芳被老太医逼着咽下那碗汤药后,哭了。
他正好坐在薛存芳的侧后方,默默数着对方的眼泪,心中委实愧怍难安。
电光火石间,聂徵竟又想起了自己刻意想要遗忘、记忆模糊暧昧,却如鱼刺般梗于心头的那个夜晚——薛存芳当时……有没有哭?
倘是薛存芳知道聂徵彼时的所思所想,大概要赞一声心有灵犀。
只因他也想起了这回事儿。
这一想起来心情便颇为沉郁,索性拆开自己新买的蜜饯,捏起一枚送进嘴里。
孟云钊听他说了这桩旧闻,亦大为讶异,“聂徵……还会打架?”
“怎么,看不出来?”薛存芳挑眉笑了一声,“南书房里没人打得过他。”
孟云钊神色古怪,“只是……有些难以想象。”
薛存芳想了一想,也觉得如今的这个聂徵,和昔年的那个相去甚远。
他再深入地琢磨了一下,当年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心黑手狠的小七,和而今这个八风不动、固若金汤,惯常皮笑肉不笑的齐王殿下,哪一个更讨人喜欢?——似乎都一样讨厌。唯独那张脸,他是真的钟意。
“他可是姓聂的。”幼时尚还保有几分赤子天性,然而皇族中人的长成,到头来大多是面目相似,殊途同归。
“那后来呢?”
“当天宫门下钥前,他把我拦在南书房门外,要把白天从我这儿抢走的糖还给我。”
“我推了他一把,踩了他一脚,跑了。”
孟云钊嗤笑了一声:“小侯爷,你可太长脸了。”
第6章 隐香
昭国五日为一侯,每逢一侯有两日休沐,供众人休养生息。
叫聂徵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休沐这天,薛存芳又来了。
“聂玧读书去了。”南书房的一众学生是没有休沐的。聂徵迷惑地盯着薛存芳,觉得这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无妨,”薛存芳本走在齐王府的游廊上左右观赏,闻言回过头来看他,莞尔一笑,“我是来见齐王殿下的。”
“城郊的梅园开放了,士子和儒生们要在那儿举办一个赏梅诗会,小侯有意邀殿下与区区一道前往,但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赏梅……近年来多忙碌于朝堂公事,连御花园里的梅花都没有余裕看上一眼,似乎已多年不曾拥有过如此闲情逸致了……聂徵想到这一点,已是意动。再念及是与儒士交游,做的又是衔觞赋诗这等风雅之事,似乎……怎么想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去了。
那梅庄的庄主显然与薛存芳是熟识,熟门熟路地领着二人到了上座——一个精巧玲珑的撮角亭子,又放下四面的薄纱垂帘,掩去了旁人的耳目。
亭下是一道折带九曲回廊,通花渡壑,蜿蜒无尽,栏边早早摆设好了桌案坐席,桌上笔墨纸砚、觥杯盅盏等一应俱全,眼下已坐满了布冠白袍的士子和儒生。
而今日这场宴会的主题——梅,就在廊外。
那是好大一片梅林!如十里红妆,如云蒸霞蔚,幽香成阵,锦茵可坐,其时晨光烁烁,照耀得花容光洁,潋滟无双,明艳不可方物。
那些学生见了此番美景,个个诗意大发,很是做了些沉博绝丽的锦绣烟霞出来,传出去只怕又会引发一番洛阳纸贵。
薛存芳将许多文章拿来与他一一品评,可聂徵到头来竟一个也不记得了。
最后由一位翰林院的大儒从中评选出了最优的文章,是一位前来参加春闱的学子拔得了头筹,聂徵有意记下了此人名姓。被翰林院大学士相中,料想此子他日必定不可限量。
他记得梅庄的梅花有多香,罗浮春有多甘冽醇厚……诗会结束后,薛存芳就坐不住了,斟满了两杯罗浮春,执着卮杯拉他一起出去赏花。
这时节寒意未消,正是料峭的时候,还是聂徵提醒了一句:“你的斗篷呢?”
一旁的侍从拿出斗篷,连忙来为薛存芳披上。
他记得梅林中百花齐放,佳丽满前,白梅资质清妍,红梅艳冶出彩,黄梅玲珑可爱,绿萼光彩方盛……
“各花入各眼,我最爱龙游梅。”二人穿行梅林间,薛存芳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次来,直奔梅林深处。
那龙游梅梅如其名,枝条蜿蜒扭曲,姿态妩媚多娇,宛如游龙,枝头的花是小小的、白色的一朵,重瓣堆叠,玉雪秀致。
薛存芳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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