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第13章


谈判了一天,没取得有效进展。双方代表火气都挺大,带着情绪的词语像机关枪子弹砰砰发射,旁人很难捞到一个插嘴的机会。中场休息他去洗手间给发烫的脸浇了好几遍水,抬头看镜子,米哈伊尔正站在他身后。
“我前些天收拾旧物,发现你那封信藏的内页了。”米哈伊尔对镜子里的他淡淡地说,“还好它保存了下来。四年前,我差一点把它扔到壁炉里烧掉。”
“……差点烧掉么。你不觉得外页那首是好诗吗?”
“好归好,我还是喜欢内页这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是你看它也不全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要是这能称作相见的话。”
他直起腰时,头有点儿生理性晕眩。米哈伊尔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但他很担心继续这个状态会发生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找个借口就走了。
然后谈判失败,照常的没了下文。
全国性的神经紧张也在此时攀上顶点。燕然频繁往返于内城和地堡之间,摆在办公室的台历因忘记照看而停在10月。地铁已正式动工,看在心急的人眼里却还是嫌晚。他倒不十分忧虑,倘若北京城真被一朝摧毁,他躲在哪里不外乎一个死,顶多换个死法。津远来拜访那天,他带他前去军博观赏解放军在珍宝岛一役缴获来的苏军T…62主战坦克。这辆目前最先进的坦克本在炮战中因炮火击碎冰层而沉于乌苏里江,中国边防军一个月里冒着对岸不间断的炮轰将它打捞上岸,中途又死了好些战士,现在停放在军博供一帮专家研究,以便尽可能快地开发出中国自己的新式坦克。
他不想打扰围在坦克边上的人们,就拉着津远上楼透过天井往下看。T…62像一堆钢铁拼成的大玩具,安安静静摆放在那里,任凭人们围着它叽叽喳喳,一点没有杀人机器的味道。他能想象战士们是冒着多么恶劣的条件将它打捞上来:极边苦寒,遮天风雪,苏军震耳欲聋的炮弹……他们的血融进了江水,太年轻,但共和国终将铭记他们。
他差点要怀念他还是边塞小城的岁月。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掸掸衣冠,便可以从容赴死,而不必眼看任何珍视过的东西终成笑谈。
“我把《华尔街明星报》8月底那篇报道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津远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瞥他,“我第一眼看到,第一反应就是,幸好首都没设在当年呼声很高的哈尔滨——尽管这里也危险。可冷静下来想想,这篇文章里似乎猫腻很多,不单纯只是想揭露苏联对我们实施核打击的可能。燕,你觉得呢?”
“第一种,苏联真的想动用核武,消息不小心泄露了;第二种,苏联告诉美国想动用核武,美国故意放出消息把他们耍了;第三种,苏联有准备动用核武,但只是准备,报纸在瞎猜;第四种,苏联压根儿没想过真用上核武……我认为第三种最有可能。”
“是啊。我们已经有了□□和氢弹,也有了中程弹道导弹,虽然当量射程不及他们,要报复还是能成。北极熊胃口再大,要一次性摧毁我们全部的核设施也办不到吧。”
“嗯。”
他一张口,就有粘稠液体从嘴角滑下。他懒得抬手确认,冷眼甚至有些嫌恶地望着泛黑的血滴在脚下,一滴接一滴,很快汇集成一个小湖泊。津远扶住他说了些话,很遥远,听不清楚。他手抓护栏一寸寸跪坐下去,脸颊抵着冰冷石面,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早该有这么一天了。
如用破碎后的痛苦来衡量一段感情的深度,虽然并不值得人尝试,放在某些场合却自有其妙用。从这个角度看,米哈伊尔无疑是成功的:这痛苦太深太沉,沉到他双肩酸麻,都快背不动了。
回忆中,除去华亭,还有一个听闻他当选新都不太高兴的就是米哈伊尔。他有另一层担心,燕然也始终未曾戳破。他早在开始就明白,这段感情注定无法单纯,但也许正因它混杂了太多外物,才使它显得格外美好而珍贵。连它碎裂的时候都像一个茫茫雪原的无风日子,月光映照下一片一片落下的雪花,脆弱,安详,又无比地绚丽飘逸,其风姿之夺目令人永生都难忘。
“帮我跟红说,我只是稍微歇息一下,过两天肯定会好……还有,不管美国在这件事中有没有发挥过作用,我们应该做好和美国建交的准备,我也愿意和亚历山大尽早接触……”
他掐着津远胳膊说完这些,眼前被纷至沓来的黑暗吞没。
他走上那条黑暗的路,走了很久。黑暗中他穿过树林,树林里一片一片落着他喜爱过的叶子,每一片都有过它自己的风姿,如今都枯黄的堆积在那里。
黑暗之后,伫立着梦的尽头。
☆、约克、莱因哈特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荒原》
约克向来自诩热爱生活,他身边的人也无不认同此事。
他不像某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人士,他的生活方式就像鱼罐头的标签只能贴在鱼罐头上、绝不可能贴在玉米罐头或猪肉罐头上一样,是坚决而彻底地贯彻于人生的一言一行中的。埋首工作解决问题是一种快乐。忙里偷闲一人驱车上高速公路远游是一种快乐。与他喜欢并且深爱的家人并肩而坐谈天说地指点江山……那更是快乐的保留曲目。
总之,他有着十分年轻健康的心态和紧凑规律的作息安排,纵使长岛夜夜笙歌,曼哈顿纸醉金迷,布鲁克林灯红酒绿,偶尔在夜店的放纵也不会让他忘记回家的点。这星期他早早打听到亚历山大访华归国的日期,就拜托白宫的工作人员帮他捎个口信。不需等待回复,他起了个早,上午他和《纽约书评》总编就出版精选集开展了兴致盎然的讨论,中午塞个汉堡就开着他心爱的悍马上路了。凯迪拉克虽然也很赞,应付长途旅行还得交给专业人士。
笔直如同掖平的灰领带的公路从他脚下铺开到群山连绵的远方。方向,西北;目标,伊利湖与一位金发褐眼的男士。
有首歌怎么说来着?“所有树叶都是褐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我得出去走一走,在这冬日里。 ”他们都得出去走一走。
他在悠扬奔放的电台音乐中扳着方向盘,想起亚历山大曾半开玩笑地说不喜欢自己的瞳色。“我想能跟你一样,有双近似天空的蓝眼睛,比较符合国家形象。褐色实在是平庸又毫无吸引力。”
不,我觉得那样就很漂亮了。特别在阳光照射过来的时候,它们会被镀成闪亮的金棕色,像落日下的红土山脉一样辉煌壮丽,那蕴藏其间的熠熠神采与丰厚内涵,任谁都无法掩盖。
所以——他一边放慢速度开进加油站,一边拧掉车载收音机,然后如愿见到亚历山大等候的身影。他吹一声口哨:“上来吧!”于是后者便动作敏捷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亚历山大挎着单肩包,换了一身今年流行的休闲装,总是梳得比一般上班族整齐的头发也因跋涉而趋向散乱,这使他看上去不太像首都大人,更像一个高中毕业不久出来疯玩的大学新生。刚刚完成一项重大的外交任务,到他这边就蜕变成了高中生,莫非是精力消耗太大的关系?要是逆生长能在亚历山大身上发生的话,约克倒是喜闻乐见,要知道,华盛顿特区的人格化身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就是成年形态,这可叫费里(费城)和克里斯汀(波士顿)他们很有些遗憾呢。
妄想只是妄想。约克做着实现可能接近零的假设,噗地笑出声来。
亚历山大问:“笑什么。”
“没什么。”亚历山大云淡风轻送来的一个睨视就差点让约克说溜嘴,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把持住了,转而想到一个绝佳的转移话题的方案,“我在想,我们要去的伊利湖,再过去一点到加拿大的地界不就是个叫伦敦的城市吗?虽说它离底特律更近一点。”
“哦,所以呢?”
“跟你那位不怎么招人喜欢的情人名字一模一样,你不觉得有点微妙吗?”
“他们的人类名字又不一样。再说他们本来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艾维斯(伦敦)人缘挺不错的,不明白你为何总觉得他难相处。”
他投降:“好好,不谈论他。我就是觉得那群闯荡新大陆的家伙们想象力太匮乏了,好像一个蛮荒之地用他们家乡的名字再在前面加一个“新”,就真的能和回到家乡一样。荷兰人是这样,英国人也是这样……”
亚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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