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第364章


说自己早已没有了心的堂妹,在见到堂姐向自己跑来的那一霎那,顿时泪如雨下。久别重逢的堂姐妹,就这样在一个低矮而又逼仄的棚户区里抱头痛哭。
她们的身后身边,站着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动容着。就连闻声而出来看热闹的邻居们也被这样一幕所震撼,远远的看着她们,久久的说不出话来。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人的心总是向往温暖与真诚的。在经过了那场前所未有的十年浩劫之后的人们,也许更能明白这种真心的意义,也能听懂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所蕴含着的悲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零七章
上海国际饭店 19层大套房
只开着几盏柔光灯的大客厅里,韩婉婷与堂妹婉云坐在沙发的一隅,两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姐妹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也有落不尽的泪。婉云诉说的那些事情让狄尔森与念卿都禁不住红了眼眶,唯有作为所有事件的当事人与经历者的齐睿思,面无表情的坐在母亲的身边,仿佛胸膛里的那颗心已经死去,早已默然的接受了所有的事实,只有他紧紧握起的双拳与眼睛里最后那点耀目的光彩在无声的诉说着他内心的愤怒与不甘。
当年,韩婉婷的叔叔韩士英留在了大陆,在一所大学担任校长。原本平静而温馨的教学生活在1956年后开始变得日益艰难。到了1958年,韩士英被打成右,派,与家人隔离审查。1966年,文,革开始,已经被送去劳动教养的韩士英年事已高,在受尽了红卫兵小将们的折磨后,不堪忍受,跳楼而死。
韩士英自杀后,成了彻底的“现行反革,命”,韩家人被从原本居住的家中赶走,赶到了市北这间简陋而破旧的小屋中勉强度日。韩士英的夫人气急交加,在丈夫死后不久也因病去世,家中只剩下了女儿婉云。
堂妹婉云早年曾在美国念书,这成为了她在文革中的最大罪名。她被迫中断了原来的英语教学,被造反派派去清扫厕所,每天还要接受造反派们的人身攻击与打骂。妹夫齐耀如也是美国留学归国的高材生,因性格倔强,不愿接受造反派们无端的打骂与莫须有的罪名,与之据理力争的时候,被红卫兵小将们殴打致死。
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只在几年间便变得支离破碎,一家五口,转瞬间只留下了婉云与独子两人。为了活下去,为了争最后一口气,堂妹婉云不得不强压下满腹的愤恨与悲伤,带着儿子睿思忍辱偷生。
文,革十年,这对母子饱尝了人间冷暖,受尽了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睿思因为“狗崽子”的身份被同龄人排斥、讥讽与打骂,而婉云在接连失去父母与丈夫之后,缺少庇护,沦为造反派们可以肆意欺侮、谩骂的对象。母子俩相依为命,互相温暖着,支撑着,凭着心底里最后一点信念,好不容易才挨过了那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年。
可文,革结束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苦难生活就此终结,因为力量微小,申诉无门,他们被占据的家要不回来,十年中被停发的工资得不到全部解决,甚至连死去亲人的名誉都得不到恢复。没有人能帮助他们,也没有人帮得了他们,他们带着资料去上访,可得到的回复是,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一下子解决不过来,排队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9年。这9年里,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母子俩,蜗居在夏天热死,冬天冷死的小砖房里,一边等待着上访的回复,一边靠替人做些零活为生。
这就是叔叔韩士英一家从1949年到1985年的岁月轨迹,也是这一家人从人间落到地狱的痛苦人生。且不说真正经历的人们,就是单纯的旁听者,也听得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文,革中,留在大陆没有离开的韩家人几乎没有不遭劫难的,大多数家庭的结局都是家破人亡。当年他们不走,各有各的原因,因故土难离的同时,也相信当年连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都能安然度过,即便换了天下也不过如此。可他们绝不会想到,就是这样的故土难离,就是这样的“不过如此”,最终竟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含恨离世,魂魄不安。
狄尔森面色沉沉的坐在妻子的身边,听着韩婉云充满悲戚的诉说,心中感伤之余,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口口声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号称“只有共,产党才能让全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的人——他的结拜兄弟,共,产党员周世龙。
他永远忘不了阿龙说那些话时的神情,激越、兴奋,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自己与他订下的约定,他们要看一看,到底谁坚信的主义更好,到底谁才能让民众过上好日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答案到底谁对谁错,他忽然已经觉得不重要了。因为无论谁赢,那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局。他只是很想知道阿龙的下落,想亲眼看一看他是否还好好的活着,是否还像当年那样坚定的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如果阿龙还是继续坚持这个看法,那么他想问问阿龙,过去十多年的日子,能算是好日子吗?
念卿听着长辈们的话语,看着眼前这位明明比母亲还小10岁却苍老的几乎像个70岁老太太的老妇,禁不住感慨万千。他不止一次的暗暗庆幸,庆幸阿姨做出的抉择,更庆幸当年他们走得及时。若当年没能来得及赶上爸爸的船,或是黑皮叔叔没能接到他们,又或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点小差错,小意外,等待着他们的,也许就是姨妈一家的悲惨结局。
尽管在台湾的时候,也曾有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刻,可到底也没有像大陆这样变得如此疯狂与可怕。这片天下,真的是姑丈丢失掉的大陆吗?这里,还曾经是他记忆里那个繁华如锦的上海吗?为什么他会觉得这片土地的上空中,始终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呢?为什么当他的双脚站立在自己曾经生活过多年的故土上时,感受不到那种欢欣激动的心情呢?
韩婉婷抹着眼泪低声道:
“那年我们在美国,从报纸看到了大陆开始了一场全民的政治运动。本来还不当一回事,直到后来二哥到美国来看我们,从他的口中听说大陆的红卫兵把姑夫家的祖坟都给毁了,连姑妈家父母的坟墓也都被毁于一旦的时候,当时我们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哥难过的说,听说消息的那天,姑夫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很久很久,姑妈也一个人悄悄的在那里掉眼泪。
我原来以为那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已经算是够骇人的了,没想到现在想想,他们那些人连活人都能整得这样死去活来的,更何况是那些早已作古的死人。掘坟砸墓的算什么,他们连活人都敢打死了啊!”
狄尔森闻言,忙正色劝阻道:
“这样的话,在这里说说便罢,到了外头千万不可胡说。这里不是美国,是大陆,小心祸从口出。”
韩婉婷被丈夫一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点头应道:
“该死该死,在美国住久了,一时竟大意了。”
回过头来,韩婉婷思忱了一会儿,向堂妹问道:
“为什么叔叔和妹夫的问题解决不了呢?我们和二姑妈是亲戚啊,想当年二姑妈还是大陆的副主席,很受人尊重的,你们和二姑妈的关系摆在那里,一目了然,如今文革都结束好几年了,叔叔和妹夫的名誉也该得到平反啊,何至于一拖再拖到今天?”
婉云低泣道:
“文,革的时候,二姑妈空有‘国母’之名,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否则何以连家族墓地都会被毁坏?若不是因为我和二姑妈有着亲戚关系,恐怕我连个居身之所都没有。如今二姑妈仙游而去,我们在这儿便没了依靠,谁还来管我们这些无用之人呢?”
韩婉婷低叹一声,用力的握着韩婉云的手哽咽道:
“过去十多年里,我已经送走了太多的亲人。他们一个个的走了,到今天,剩下的亲人和朋友也不多了。如今在台湾的大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孝文也常年卧病,看情形是很不好。眼看着和我关系最亲近的人越来越少,阿云,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多多保重身体,我们这对老姐妹,有太多日子没在一起好好说话了”
“这么没有希望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若不是为了睿思,我早就”
她说着说着又要落泪,身边的儿子忙将母亲轻轻的揽到自己身边,小声安抚着。韩婉婷看着睿思沉静无波的面容,忙斥道:
“阿云,不要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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