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第366章


“阿姐,当年我没有选择离开。现在,我更不会走了。他死在上海,他是带着遗憾走的,所以魂魄也一定还留在这里没有离开。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论生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秀云”
江秀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枯瘦的手轻轻的拨了拨自己鬓边的白发,眼中闪着千帆过尽之后的淡然之光,看着韩婉婷低语道:
“阿姐,不要说我傻,也不要笑我说这样的话。我也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了,这些都是我藏了心底里很多年的话啊。以前,他在的时候我不敢说,后来他死了,我没有人可以说。现在你来了,我终于可以和你说了。”
“秀云,别说了。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还要守在这里吃苦受罪呢?不管怎样,也要为你自己和孩子,为你们现在的生活考虑啊!他若是还活着,若是在天有灵,以他的性情,也必定希望你们母女俩能有好日子过,怎么会愿意看到你们留在这种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受苦呢?”
“阿姐,其实你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想要去了解过穆然,他真的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他直到临死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那个人还是你。也许是因为年轻时的我长得和你有几分相象的关系吧,所以,他和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眼睛里看到的人永远不是我,而是阿姐你。他会和我结婚,也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把我当成了你
为了我的清白,他和我结婚。可是,结婚后,他再没有碰过我。没过多久,他就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抓进了监狱。在监狱里,他隔着铁笼对我说对不起,说因为他,连累我变成了反革命家属。还说他不能继续再照顾我了,没能完成你的托付,他觉得很愧疚。
阿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包括和我结婚,也是因为你曾经将我托付给他。那时候,我真是羡慕阿姐你,羡慕你能得到穆然所有的爱,羡慕你怎么可以让一个男人可以这么掏心挖肺的待你,即便你没有半点爱他的心意。可是,很奇怪,那时我虽然伤心,难过,可我一点也不妒忌你,因为我知道,我和穆然是一样的。他有多爱你,我也就有多爱他。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是傻到无可救药的傻瓜,都愿意为了自己爱的人而默默的承受一切。
上天也许是可怜我爱穆然的这份心,所以他送给了我一个最好最好的礼物——穆然的孩子。他被判枪决的那天,我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我很高兴,又很伤心。那种复杂的心情让我难过的大哭,为我终于能为自己爱的人生下孩子,为穆然终于有一个后代承继香烟,也为他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降生,为他即将要离开我,这辈子我将再也看不到他对我温柔的笑,再也听不见他用敦厚的嗓音喊我的名字
执行枪决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怔住了,完全没有想到,就是那样一个混沌迷乱的夜晚,我的肚子里就有了他的骨血。他哭了,紧紧的抓着我的手,哭了。我问他高不高兴,他又哭又笑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然后我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不管男女,我都会用这个名字。
可他却很笃定的说,我一定会生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他说孩子的名字就叫爱如,林爱如。能够在他死之前,让他知道自己有了后代,让他能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我真的很高兴。阿姐,我是真的很高兴啊!”
江秀云对林穆然那份深沉的爱,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伤不已。韩婉婷此刻早已为含冤早逝的穆然而哭倒在丈夫的怀中,为秀云执着不变的爱,为穆然对自己坚贞的爱,更为像他这样好的男人没有好报而哀伤不已。
狄尔森默默的听着,听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诉说有一个男人是如何的爱着自己妻子的故事。握着妻子冰凉的手,他的内心没有丝毫的醋意,反而被深深震撼着。都说男人顶天立地,一言九鼎。可当年的乱世之中,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穆然与婉婷,固然是当年曾有婚约的男女。可那纸婚约早已废弃多年,婉婷已经不再与他有任何的关系。
对于婉婷的托付,穆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他答应了,而且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坚守着他对婉婷的承诺。他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婉婷昭示着他的心意。不变的心意。今生无法相爱,那么,他就用自己的一生相守,守护任何她爱的人,她爱的物。
这样一个重情重意的男人能够爱婉婷,是婉婷的幸运与幸福。而面对一个这样重情重意的男人,同样身为男人的自己,却感到了自愧不如。也许,与穆然这个有着同样血缘的兄弟相比,他对婉婷的爱没有穆然那样的深沉与执着。扪心自问,如果婉婷并不爱自己,那么,他还会不会像穆然那样,对一个并不爱自己的女人能够爱得那么无怨无悔,不求回报?
念卿坐在一旁听着小时候曾见过的江阿姨讲述着那个年代属于她的爱情故事,无法不被曾经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和事所震动。在他固有的记忆中,爸爸妈妈当年的爱情故事已经足够轰动,足够戏剧化,足够让电视编剧写出一部荡气回肠的连续剧。可是,没想到,这次回大陆,他又听见了一个让人心酸与感动的爱情故事,同样的执着与坚守,同样的深沉与悠远。难道,上一辈人的那个时代,那个风云飘零的乱世,都是会诞生出这样深情执着的爱情故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零九章
回国探亲的两个月时间里,韩婉婷觉得自己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干了,一颗心也快要脆弱的承受不起再多的悲情故事。每一个人,每一个她重逢的亲友,即便当年还都是一个个个性棱角分明、闪着金光的金子,到最后,也被无情的岁月与残酷的阶级斗争打磨光了所有的棱角,褪去了浑身的光芒,变成了一颗圆滚滚光秃秃的石头,混杂在茫茫人海中无从寻找。
当年她和逸之相识的新光大戏院还在,已经改名叫做“新光影剧院”,外观看起来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可它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即便再怎么打扮,也已经掩饰不了它身上无可奈何而去的风情。当年她和逸之定情的那条小弄堂也还在,可除了那条弄堂的门洞还是原样之外,大部分的房子都被改建的面目全非,怎么也寻不到那间充满了他们年轻时回忆的小阁楼。
当年的霞飞路现在改名叫淮海路,据说是为了纪念国共内战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那场淮海战役;姑夫与姑妈当年在上海结婚时的旧居“爱庐”里早已没有了蒋宋家族后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上海京剧院;她和逸之刚结婚时居住的那套小公寓里已经被收归国有,如今住着两户完全陌生的人家;所有她认识的亲人、朋友们曾经拥有的豪华宽敞的家都被一群陌生人居住着,曾经开满各色名贵花朵的花园里已经变成了堆积各种杂物的操场,假山上晒满了从住户家里拿出来的被子和衣裳,高大的树木之间被拉上了绳子,一条条厚实的棉花被搭在上面,肆意的晒着太阳
这就是上海。这不是上海。至少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上海。这里消失了很多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统统都不存在了。就像她的少女时代一样,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站在黄浦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着身后已经黯然失色的、曾经她进出过许多次的一幢幢代表着华洋势力在上海角逐的建筑,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上午十点整,浦江边的海关大钟悠扬的唱着带有新中国风味的歌曲,浑厚的英国大钟发出的声音飘扬在浦江之上,也触动着韩婉婷的心。她仰头看着那座从小便熟悉的大钟,有几分怅然的说道:
“记得以前它唱的是‘威斯敏斯特’。”
“是啊,不过它会变成唱现在这首歌,我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时代不同了。”
她抚着被江风吹得有些乱的长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看着丈夫,低声道:
“逸之,我想回家了。”
“不想再看看了吗?”
“也许是我脑海里的上海印象太过根深蒂固的关系吧,我有些接受不了现在的样子。在美国的时候,明明梦里常回到上海,可真的回来了,却有些后悔。这里已经找不到我记忆里的影子了。我怕再看下去,连心底里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会被抹煞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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