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第367章


记忆里的影子了。我怕再看下去,连心底里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会被抹煞殆尽。所以,我不想再看了。”
念卿在一旁听了,极轻的叹了口气,点点头,沉声道:
“我也想回去了。丽水老家也不用再去了。”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吗?”
“其实,我离开老家的时候年纪太小,丽水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与美丽的名字了。只记得有高山,有小溪流水,还有山间的村庄。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画面,我不希望我看到的现实破坏了这种记忆中的美感。故乡,就让它永远存在于我的心中吧。”
狄尔森看着神情复杂的妻子与女婿,他的脸上也露出几许困惑与迷茫的表情。其实,他从小生长在这座城市,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比妻子与女婿都更要亲近。可以说,他对上海的感情更深,因此,现在的心情也就越复杂。
回国两个月,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停留在上海。他和妻子重回了许多故地去寻找当年的人,当年的物,却失望的发现,很多人已不在,很多物也不复当年的景象。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有时,即便是旧的衣裳也能带给人许多无法抹去的回忆。
他知道,婉婷的伤心不仅仅因为记忆中的上海与现实有着天壤之别,更因为那些存下她美好回忆的人和物都被人为抹杀的支离破碎。那天,他们特意带着念卿去寻找当年那家开在小弄堂口的小吃店,那对和蔼可亲的老夫妻做出来的油豆腐粉丝汤,是他们很多人记忆中最美味的佳肴,也是黑皮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对故乡的回忆。
可是,那条街还在,那条弄堂也还在,甚至原来的店面也还在,但店面里开着的是裁缝铺,旧人旧物全都不在了。那一刻,不仅仅是婉婷,连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失落。是啊,怎么可能还在呢?连他们都垂垂老矣,更何况是那对老夫妻呢?曾经让他们念念不忘的味道,也如黄鹤一般,杳无踪迹了。
丽芬与伟杰不在了,小宇也失去了音讯,当年韩家留在上海的几个忠心的老仆们也都故去了。婉婷最希望找到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她的家里住着陌生的外人,她的亲友们日子过得艰辛而困苦,仿佛回国的这次探亲,她听见看见的一切,带给她的只有悲戚与伤感。这种发自心底深如冰渊的失望,恐怕已经不是能用文字与语言来形容的了。她如何还能再继续留下来呢?
他沉默着思考了很久,站在外滩的长堤前,看着汤汤而去的江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他站在南下台湾的军舰上,听着远处建筑中隐约传来的隆隆的炮声,看着城市上空冒起的黑色烟柱,看着流动不止江水,看着故乡与自己越行越远。
“是啊,就让我们的脑海里再留一点美好的回忆吧。是该回去了。但离开中国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云南。”
韩婉婷看着丈夫的侧颜,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思。是啊,云南。那片她带着念卿也曾经走过的土地上,长眠着太多的国军战士。当年的几场反攻大战,就发生在那里,而其中就有逸之的战友们。他们死了,而他还活着。他们年纪轻轻便已死在异乡,也许早已被世人忘记,无人祭扫,无人祭拜,忠魂只能飘荡在云南的每一寸土地上无法回归。而他不能忘,也不会忘。因为他们是曾经生死的兄弟。
她和念卿曾在那里看到过因为大败而沦落异乡的散兵游勇,他们为死在异乡无法回归的兄弟们大哭的画面,就像是定格了的照片,永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无法磨灭。那是真正的恸哭,撕心裂肺的哭声,牵扯出每个在场的人们心底里不能触碰的痛。
“我记得在那里遇到独眼的阿根叔叔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吃饭时候那种狼吞虎咽又心满意足的样子,还有咂巴嘴嚷嚷着‘再来一碗’的声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念卿眯着眼睛,述说着儿时深刻的记忆。他的声音说的很轻,可口气是显得那么怀念。韩婉婷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同样不无怀念的低语道:
“我还记得那时阿根最喜欢捏你的小脸蛋,捏得你看见他就要躲。阿根看着是个很五大三粗的人,其实,心思是很细腻的。他最喜欢小孩子,只可惜,他去的那样早,没能为自己留下个一儿半女。”
“阿根叔叔和黑皮叔叔是最喜欢抬杠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非要比个高下。那时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可就是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开心,很有趣。看起来他们互不服气,可其实感情是很好的。阿根叔叔死的时候,黑皮叔叔哭得死去活来。那情景,好像还在昨天。可他们,竟然已经离开我们那么多年了”
说着,他的眼眶湿润了,低下头,久久的不说话。狄尔森的脸上写满了隐忍的哀恸,长叹一声道 :
“当年和我一起的兄弟们,几乎都死了,唯一活着的阿龙也不知道是生是死。算起来,从黑皮死后,再也没有人叫我‘老大’了。以前他们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老大’这声称呼,是有多亲切啊!可我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逸之。”
韩婉婷深知丈夫与黑皮、阿根之间深入骨髓的兄弟之情,见他情伤不已,忙小声的劝慰着。她站在丈夫与女婿之间,双臂紧紧的揽着他们的胳膊,看着浦江对岸一望无际的空旷地带,笑着说:
“记得以前听说过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比起那些活着却被人忘记的人来说,所有已经不在的人,我们爱的人,爱我们的人,那些为国而死的人,他们其实一直活着,在我们心里,从未死去。”
念卿与狄尔森握着她的手,一同看着远处,心里都在默默的念着:是啊,他们从未死去。
云南,昆明。
对于这座城市,韩婉婷与狄尔森并不陌生。几十年前,深受重伤的狄尔森在这里的陆军医院里接受治疗,韩婉婷与林秀清在这里遇到过日机的轰炸,也是在这里,她还与秀姨年轻时的爱人刘将军有过一番针锋相对的对白。
这些往事,他们都不曾忘记,也成为了人生中最重要与宝贵的回忆。所以,当他们一走下飞机,踏上春城的土地时,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在品评这里的空气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清润、甘冽,带着百花的香气。
到了昆明之后,他们也像在上海一样,四处寻找着曾经住过的医院、林家公馆,寻找他们认识的朋友们。同样遗憾的是,那些地方那些人,统统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了。
圆通山上,当年国军曾为纪念陆军第八军滇西战役阵亡将士而立的纪念碑,为纪念滇缅战役中阵亡将士的纪念碑也都没有了踪影,所有的战役遗址也都遍寻不着。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几十年前,有一群热血男儿在这里奋勇杀敌。正是这群热血男儿的奋不顾身,才有了今天的和平岁月。
可是,如今,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甚至连一个祭拜他们的地方都被夺走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心的抹去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看着被毁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纪念碑遗迹,狄尔森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觉得痛,很痛,痛得让他禁不住要佝偻起身体,才能勉强压住那股从心脏深处蹿出来的彻骨痛意。
当年,他亲眼目睹了一批批将士们在这里前赴后继,无数的年轻人,在这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换来了战役的最后胜利。他们是英雄,是民族的脊梁,是国家的英魂,怎么可以被后人忘记?怎么可以就这样变成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让他们死后还魂魄难安?!国,共之间的纷争与嫌隙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甚至连最崇高的民族大义、同胞手足之情都可以被弃之不顾吗?
狄尔森摸着被毁坏的纪念碑的残垣断壁,心疼的几乎落下泪来。这种痛,不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不是见到过冲锋过后战士们堆积如小山一样的尸体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韩婉婷深深的了解丈夫心底里的痛,因为经历过战乱的她,同样也不会忘记当年十九路军在上海与日军激战时,那一张张穿着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持抵抗的、可爱又令人敬佩的年轻面孔。
日本人叫嚣着要三个月占领全中国的不可一世,只在上海一个城市便就此终结。正是因为有着那些奋不顾身、甘愿以个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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