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达洛卫夫人-第21章


斯利的语言),用鲜花和气垫装饰地牢,尽可能保持体面吧。那些凶神恶煞,不能让他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她认为,神始终在利用每一个社会去伤害、妨碍、摧毁人的生命,但是只要你举止端庄,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那么神的威力就会大受挫折。她那种心情完全是受了西尔维亚之死——那件可怕的事——的影响。克拉丽莎老是说,目睹自己的亲姐妹被一棵倒下的树压死(那全是贾斯廷·帕里的过错——全怪他不小心),足以使你愤世嫉俗;当时西尔维亚也正当豆蔻年华,又绝顶聪敏,在姊妹中最为出色。或许,后来克拉丽莎不那么愤慨了;她认为没有什么神,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这样她就形成了一套无神论者的宗教——为善而善。
诚然,她生活得很幸福。她天生就喜爱生活的乐趣(虽然,天晓得,她也善于掩饰内心;尽管与她相处多年,他仍经常感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相当肤浅)。不管怎样,她并不怨天尤人,也没有贤妻良母那种令人反感的美德。她几乎什么都喜欢。倘若你和她在海德公园散步,她会醉心于一丛郁金香,一会儿对童车里的一个小孩发生兴趣,过一会儿又心血来潮,临时编造什么荒唐的戏剧场面。(假如她认为有些恋人不幸福,她很可能去安慰他们呢。)她有一种了不起的喜剧感,而不可避免的后果是她把时间都消磨殆尽,午宴、晚宴,举办她那些永无休止的宴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言不由衷,从而使脑子僵化,丧失分辨能力。她会坐在餐桌的首席,煞费心机应酬一个可能对达洛卫有用的家伙——他们对欧洲最无聊的琐事都了如指掌——或者,伊丽莎白走了进来,一切又得围绕她转。伊丽莎白在中学念书。上一次彼得到她家去的时候,伊丽莎白还处在不善于辞令的阶段。她是个脸色苍白、眼睛圆圆的姑娘,生性缄默、迟钝,压根儿不像她的母亲。她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任凭母亲小题大做一番,然后问道:“我可以走了吗?”好像她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呢。克拉丽莎解释道,伊丽莎白是去打曲棍球的,声调中混合着愉悦和自豪,这种感情看来是达洛卫本人在她心中激起的。现在伊丽莎白可能已经“进入社交界”,因而把他看作思想守旧的老头,嘲笑她母亲的朋友。唉,这也没什么。彼得·沃尔什一手执着帽子,走出摄政公园,心里想,老年的补偿只有一点:虽然内心的热情依然像往昔一般强烈,但是获得了——终于获得了——给生命增添最可贵的情趣的力量——掌握生活经验的力量,在阳光下慢慢地使生活重现的力量。
这是可怕的自白(他又戴上帽子),可他如今已五十三岁了,几乎不需要伴侣。生活本身,生活的每一刻、每一滴,此时此地,这一瞬间,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内,够满意了。实际上,过于满足了。既然一个人已获得这种力量,就会可惜人生太短促,难以领略所有的情趣,难以汲取每一滴欢乐、每一层细微的意蕴;两者都比以往更为充实,更不带个人情调。他再也不会经受克拉丽莎给他的那种痛苦了。因为,在一段时间里,连续好几个小时,(上帝保佑,他可以这样说而不致被人窃听!)连续好几个小时、好几天,他丝毫没有想念过戴西呐。
难道这是因为他依然恋着克拉丽莎?他回想起昔日的痛楚、折磨和满腔的激情。这一回可截然不同,比以前愉快得多。当然,事实上,现在是戴西爱上了他。兴许,这一点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轮船启航后,竟会觉得一阵奇异的安慰,只想独自清静一下,其他什么也不要;而且,在船舱里看见戴西费心给他准备的小礼物——雪茄烟、笔记本、航海用的小毡毯——他竟会感到厌烦。任何老实人都会说:五十出头的人不需要伴侣了;他再也不想讨好女人,说她们很美了;年过半百的人,只要他们是诚实的,大多会这么说,彼得·沃尔什思量着。
然而,这些令人震惊的感情流露——今天早上猝然流泪,那是什么缘故呢?克拉丽莎会怎么想呢?敢情认为他是个傻瓜吧,并且不是第一次这么想。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由于嫉妒,这种心理比人类任何一种情感都持久,彼得·沃尔什思忖,手里握着小刀,手臂伸得笔直。戴西在最近来信中说,她曾去看过奥德少校;他知道她是故意写上这一笔的,为了要他妒忌;他想象得出她蹙眉写信时的模样,她心中捉摸着怎样才能刺伤他的心。然而,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感到怒不可遏!他跑回英国来找律师调停,这一番闹哄哄的忙乱并非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这正是由于妒忌之心在折磨他。当他看到克拉丽莎那么镇静、冷淡,那么专心地缝裙子之类的衣服时,也正是妒忌心触动了他;他意识到,她原来可以让他不受痛苦,但恰恰是她,使他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家伙。不过,他兀自寻思,女人不懂得什么是激情;想到这里,他阖上了折刀。女人不理解激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委实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在他身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甚至主动吻一下他的面颊——他走到了十字路口。
有什么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种纤细、颤抖的声音,像气泡一般不断冒出,了无方向,毫无活力,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只是轻微地、尖利地飘荡着,听不出丝毫人间的意味: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维 土 依姆 乌
听不出这声音是年轻人的还是老人的,男的还是女的;仿佛是一个古老的温泉喷射的水声,就在摄政公园地铁站对面一个高高的、不断震动的形体里传出来,它形似漏斗,又似生锈的水泵,也像随风飘曳的枯树,光秃秃的,永远长不出一片绿叶,任凭风儿在枝桠中穿梭,唱起: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维 土 依姆 乌
枯树就在那永无止息的微风中摇曳,晃动,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和呜咽声。
在所有的岁月里——当人行道上布满青草,成了一片沼泽,历尽长毛象与象牙的世纪,历尽太阳静静升起的世纪——受尽创伤的女人——她穿着裙子——右手裸露,左手贴在身边,伫立着,唱起爱情的颂歌——她歌唱持续百万年的爱、亘古不灭的爱。她轻轻地唱起了她那死去几百万年的情人。几百万年前,她的情人曾和她在五月里并肩漫步;然而她记得,尽管光阴如夏日一般漫长,遍地盛开火红的皱菊,随着岁月的消逝,他离开了人间;死亡的巨镰砍倒了巍巍群山,终于,她那苍老和花白的头埋在已变成一块冰渣的大地中;她祈求诸神,把一束紫石南放在她身旁隆起的墓地上;最后一轮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残照坟茔,因为到那时,宇宙的盛典行将告终了。
当这首古老的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传播时,大地似乎仍然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尽管那歌声出自下里巴人之口,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树根纤维纠结在一起,然而,那首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无穷岁月的互相缠绕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宝藏,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溪涧,流过人行道,流过马里勒柏恩大街,又往下向尤斯顿大街流去,滋润大地,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那历尽沧桑的老妪,好似生了锈的唧筒,她仍然记得,在遥远的古代,在五月里一个艳阳天,她曾与情人并肩漫步;如今只落得伸出一只手乞讨铜钱,另一只手紧紧攫住身侧;一万年之后,她依然会在那里,回想起在一个五月的艳阳天,她曾去漫步,如今唯有海水奔腾了;至于跟谁一起漫步却无关紧要——反正他是个男子,噢,真的,他是曾经爱过她的男子。然而,时光的流逝使那邈远的五月的艳阳天变得朦胧了,一朵朵鲜艳的花瓣罩上了银灰色的冰霜;她恳求他(就像她此刻毫不含糊地乞讨一般):“用你那甜蜜的眼神注视着我的眼睛吧。”可惜如今她再也看不见那褐色的眼珠、乌黑的胡子和晒红了的面孔,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隐约闪现;她仍然以年逾古稀的人特有的、小鸟一般清新的神志,婉转地抒唱:“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抚摸吧;”(彼得·沃尔什不由地给了这可怜的老妪一枚银币,然后坐上出租汽车。)“即使被人看见又有何妨?”她问道,一面攥紧手,含笑地,把银币放入口袋;一双双好奇地凝视的眼睛似乎都不见了,过去的世世代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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