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达洛卫夫人-第31章


阶级——富人,只有一点儿肤浅的文化。他们家堆满了奢华的东西:图画喽,地毯喽,而且奴仆成群。基尔曼小姐认为,无论达洛卫家给了她什么好处,她都是当之无愧的。
她被欺骗了,这样说毫不夸张,因为一个姑娘肯定有权利享受某种幸福吧?她却从未享过福,因为那么穷、那么笨拙。况且,恰恰她在多尔比小姐的学校里可能得到幸福时,大战爆发了,而她从来不肯对德国人的看法言不由衷。多尔比小姐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认为同那些跟自己对德国佬的意见一样的人相处,要愉快些。结果基尔曼非退学不可。诚然,她家是有德国血统的,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她家的姓氏是基艾尔曼(79);不过,在大战期间,她的兄弟照样被德国人打死了。校方开除她,是由于她不愿违心地说德国人全是坏蛋——当时她还有德国朋友嘛,并且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德国度过的!以后,她不得不随遇而安。她毕竟念过些历史。当她为友谊会工作的时候,遇见了达洛卫先生。他让她给自己的女儿教历史(他真是好心肠)。此外,她在夜校之类的学校里兼些课,等等。尔后,上帝给她启示了(对于天主,她总是稽首的)。她是在两年零三个月之前蒙受圣恩的。从此,她再也不妒忌克拉丽莎·达洛卫之流的女人了,现在她只觉得她们可怜呢。
她从心坎里怜悯而又鄙视那种女人,当下她正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瞧着一幅版画,上面是一个小女孩,还戴着皮手筒哩。到处是这类奢侈的东西,怎能指望世道好起来呢?!克拉丽莎不该躺在沙发上(她女儿说:“妈妈在休息;”)——她应当在工厂里干活,或者站柜台;达洛卫太太和所有其他的贵妇人,都得工作!
两年零三个月之前,满腔愤恨的基尔曼小姐到一所教堂里去了。她倾听爱德华·惠特克牧师讲道,唱诗班的孩子们咏唱着,她见到了圣光照耀;当她坐在教堂内的时候,无论由于音乐或歌声(她在晚间独处时,常玩小提琴来排遣,不过琴声吱吱嘎嘎,非常刺耳;她没有乐感,听觉不灵嘛;)她内心燃烧着的怒火熄隐了,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她到肯辛顿区惠特克先生家里去拜访。他说:这是上帝的援助,主给你指引道路了。所以现在,每当她怒火或妒火中烧时,当她憎恨达洛卫太太时,当她愤世嫉俗时,她总是想起上帝。她也想到惠特克先生,从而镇静克服了愤怒。她只觉得周身一股暖流,美滋滋的,嘴唇咧开;她就这样穿着雨衣,站在楼梯平台上,显得挺威严;并怀着刻毒的心理,稳重而平静地瞅着达洛卫夫人走出来,后面跟着她女儿。
伊丽莎白说,她忘记戴手套了。其实是借口,因为基尔曼小姐同她母亲是冤家。她看见她们在一起便受不了。她跑到楼上去找手套了。
然而,基尔曼小姐并不恨达洛卫夫人。此刻,她那双醋栗色眼睛凝视着克拉丽莎,端详着那张娇小的粉红色脸蛋儿、那纤细的体态、那一派容光焕发的时髦模样,基尔曼小姐只觉得:好一个傻瓜!白痴!你既没吃过苦,也没享过乐,你只是白活了!于是她内心异常强烈地感到,要压服那女人,要撕下她的假面具。如果基尔曼小姐能打倒她,心里便舒服了。可不要打击她的身体,而是要压倒她的灵魂与伪装,叫她感到自己胜过她。基尔曼小姐多么想逼得她哭,毁灭她,羞辱她,迫使她跪下来,哭道:你是对的!不过,这并非基尔曼小姐的意图,而是上帝的意志。那将是宗教的胜利。她就怀着这种心情,瞪着眼珠,怒目而视。
克拉丽莎真给吓坏了。这样一个基督徒——这个女人!这女人抢去了她的女儿!她居然能受到神灵的感应!她粗笨、难看、平庸,既不仁爱,又不风雅,却洞悉生活的意义!
“你带伊丽莎白到艾与恩商店(80)去吗?”达洛卫夫人问道。
基尔曼小姐说是的。两人对峙着。基尔曼小姐不想跟这位太太和颜悦色。她一直是自立的。她对现代史精通之极。尽管她收入菲薄,却为了自己信仰的宗教事业积了一大笔钱;而这个女人却什么也不干,没有任何信仰,把女儿教养得……这当儿伊丽莎白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那漂亮的姑娘。
这么着她俩要去艾与恩商店了。真怪,当基尔曼小姐站在那儿的时候(她确实挺直地站着,好像洪荒时代的庞然怪物,沉默而有威力,为了打一场原始战争而全身武装),渐渐地,慢慢地,她的自我观念、她的憎恨(那是针对某些观念而不是对人的)淡下来了,分崩离析了,她的恶意消失了,她的气势瘪掉了,逐渐地变成普普通通的基尔曼小姐,穿着破旧的雨衣;上帝明鉴,克拉丽莎是愿意帮助她的呀。
随着这怪物的气焰收敛起来,克拉丽莎笑了。她笑着说:再见。
接着一下子冲动,觉得钻心地痛苦,因为这女人把她女儿抢走了,于是克拉丽莎靠着楼梯杆儿,喊道:“别忘了宴会呀!别忘了今晚有宴会!”
但是,伊丽莎白已打开前门;外面有一辆运货车驶过;她并不答应。
克拉丽莎思量着:嗬,爱与宗教!一面走回客厅,浑身震颤。多么可恶,这两样东西,多可恶啊!此刻,基尔曼小姐不在眼前了,所以,克拉丽莎并不觉得被她这个人压倒,而是被她所代表的观念震慑了。克拉丽莎自忖:像她之类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残暴的东西,笨拙而又火辣辣,专横,虚伪,窃听,嫉妒,不择手段,残酷之至——穿着雨衣,站在平台上:爱与宗教的化身。自己可从来不像她那样,要去改变任何人的信仰,不是吗?!自己不是希望每个人都保持本色吗?!当下,克拉丽莎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那位老太太在攀上楼去。让她上楼吧,然后让她停住,然后(像克拉丽莎时常窥见的那样)让她走进卧室,拉开窗帘,接着重新消隐。不知怎的,这些动作会引起人们的尊敬——那个老妇人,悠然地望着窗外,丝毫不觉得有人在注视她。这形象含有庄严的意味——而爱和宗教将破坏它,以及它象征的一切,如幽静的性灵。那个讨厌的基尔曼将破坏它。相反,老妇人的形象却使自己感动得要哭了。
爱情也有破坏性。它会毁掉所有美好的事物、所有真实的事物。就拿彼得·沃尔什来说吧。这样一个可爱而聪敏的男子,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譬如你要知道教皇如何,或艾迪逊(81)如何,或只是瞎扯一通,诸如某人怎样,某事意味着什么,等等,只要去问彼得,他比谁都清楚哩。正是彼得帮了她的忙,还借给她书看。可是瞧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吧——那么庸俗,婆婆妈妈,平淡无奇。想一想彼得谈恋爱的情景吧——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来看我,可他谈了些什么哟!老是谈自己,那种可怕的激情!她寻思着,令人屈辱的激情!她思忖着,想起了基尔曼跟自己的女儿,眼下正在走向艾与恩商店呢。
大本钟敲响了——半小时过去了。
多么出奇,多奇怪,呃,多么动人——看到那老太太(她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从窗口走开,仿佛她依附着那钟声,那条纽带。虽然钟声十分洪亮,却同这纤弱的老妇人有关。它的触角伸入平凡的事物中,伸进去,伸到底,使这一刹那显得庄严。克拉丽莎想象着:钟声使那老妇人不得不走动——上哪儿呢?克拉丽莎盯着她,看见她转过身子,不见了,只依稀窥到,她戴的白帽子在卧室里边隐现着。她还在那里,在房间的另一头走动。克拉丽莎兀自寻思:这就是奇迹嘛,这就是神秘(她指的是那老太太),还要什么信仰、祈祷和雨衣呵?!这会儿,她看得见老妇人从衣柜边走向梳妆台。她还能看到那老太太,息息相通呗。而基尔曼却会说,她已参透了最神秘的真理,或者,彼得可能说,他已体验了最奥秘的道理;不过,克拉丽莎却认为,这两个人连神秘的影子都没沾上边呢。真正的神秘不过如此:这里是自己的房间,那里是老太太的卧室,无形地相通。难道宗教,或爱情,能解决这奥秘吗?
爱情嘛……当下,另一座钟敲响了,它总是比大本钟慢两分;音波传来,宛如披着衣服,曳步而来,衣兜里装满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古脑儿倒在地上,好像这钟声认为,尽管威风凛凛的大本钟完全可以制订法律,那么严肃,那么公正,不过它得记住,人间还有形形色色的小东西呐——马香太太喽、埃利·亨德森喽、放冰块的杯子喽——五花八门的小东西,跟随着庄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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